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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文学创作与中唐文化思想转型 ——以《秋怀诗十一首》为中心 文/李泊汀 提要:韩愈《秋怀诗十一首》是他短篇诗歌的代表作品,同时也是对中国古代悲秋文学的革新之作。组诗从自然和人生两个主题,反思了宋玉以来的秋诗传统。自然方面,韩愈对时间和生命的关系提出了异于前人的认知,肯定了生生不息的自然生命足以超越时间的价值,形成了一种基于生命意志的自然观。人生方面,韩愈从儒家思想中获得了自我认同,呈现出在逆境中以“诚”为内涵、以“勇”为外延的价值追求,形成了一种积极实现内在道德修养完成的人生观。这种使他积极面对自然和人生之秋的价值体系,反映出中唐开始文学及社会文化转型的大趋势。而诗歌呈现出来“学人之诗”的独特审美意识,也可以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韩诗的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韩愈、《秋怀诗十一首》、思想史、文学史。 《秋怀诗十一首》作为韩愈的代表作品,受到了中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共有四位学者对这组诗做过专门研究。其中,蔡涵墨以韩愈《秋怀》的语言和用典为题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宇文所安、李建昆、松本肇等人也就诗意和艺术特征作出过讨论。他们已经厘清了作品的基本内容和艺术特征,然而,论及该组诗与前代秋诗的关系时,却一般将之作为对悲秋传统的延续。就笔者管见,只有法国学者郁白在解读《九辩》时,提及了韩愈《秋怀》诗对秋季悲哀情绪的反拨,但所论甚略。本文认为,这组诗在文学思想史上的独特价值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其实,无论是对自然、还是人生的认识上,诗中都展现出与前代秋诗不同的思想价值体系,可以说是对诗歌“悲秋”传统的革新之作。由此,我们可以重新思考对这组诗与中唐开始社会文化转型的关系,并对其文学史价值有新的理解。 在具体分析诗作以前,需要先就韩愈以前秋诗的情况做出简单介绍。《大戴礼记•夏小正》中,“秋”就开始与一系列特定的意象联系,到战国时期的《吕氏春秋•孟秋纪》,秋天已经明确被规定为肃杀的季节。产生于楚地的《庄子》和《九歌》中,“秋”具备了哀愁的情绪。至宋玉的《九辩》,通过对秋天的草木、山水、鸟雀、鸣虫、风雨、天象等的悲吟,明确地将秋天的景物变化与时间流逝和人生失意相联系。在此基础上,以一系列特定自然意象构成的秋天,成为诗人抒发人生失意的固定背景,“悲秋”逐渐形成了诗歌传统。小尾郊一在论魏晋秋诗時指出,其中表现的“只是代表秋天的《月令》式的景物”。而松浦友久则对此做出明确概括,他认为:以先秦的《九辩》为第一源泉,以西晋的《秋兴赋》为第二源泉,中国古典诗中的悲秋的谱系,描绘出十分稳定的心灵构图。六朝开始,在玄学的影响下,有零星的欣秋诗歌出现。这些作品中,诗人通过对秋天景物的欣赏和感悟,体会顺应自然的人生乐趣。这虽然超越了秋天普遍性的悲哀情绪,但仍呈现出消极自放的人生态度。安史之乱以后,杜甫的《秋兴八首》以秋天作为抒情背景,通过今昔对比表现家国之悲,将个人化的情感扩展为社会关怀,但仍是对诗歌“悲秋”传统的延续。直到韩愈的《秋怀诗十一首》,从对时间和生命的思考出发,以儒家思想价值体系为依归,全面反省了“悲秋”的合理性。这种积极的自然观和人生观,为后代的秋诗创作开辟了一条新路。 一、韩愈《秋怀诗十一首》对自然之“秋”的认知 “秋”首先是人类时间意识的产物,松浦友久曾指出:可以反复的四季和不可反复的人生之间存在天然的矛盾。正是这种矛盾,让诗人从自然景物的变化中,窥见个体生命的无奈,这是秋诗消极感受最主要的来源。然而,韩愈在组诗的第一、二、八、九、十一中,通过对秋诗意象的重新阐释及对自然法则的反思,将自然生命赋予了超越时间的个体意志,展现出他面对秋天时的独特的自然观。 (一)秋诗意象的新诠 “落叶”作为秋诗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在《九歌•湘夫人》中“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已经是哀愁秋景的一部分,《九辩》一开篇即明确将之作为秋气来临的标志,到《淮南子》中更出现了“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的典故。因为象征着自然生命的衰减,它唤起人类对时间的回溯,而成为悲秋情感的重要组成部分。韩愈组诗的其一、八、九,皆以“落叶”为主要描写对象,但它们的侧重点各有不同,从中可以见出韩愈对传统秋诗意象的重新思考。先看第一:“牕前两好树,众叶光薿薿。秋风一拂披,策策鸣不已。微灯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忧无端来,感叹成坐起。天明视颜色,与故不相似。羲和驱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虽多涂,趋死惟一轨。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这首诗以窗前的两棵树为对象,写了一个落叶的夜晚,标志着秋天的来临,虽然流露出秋诗普遍具有的消极情绪。 但是,他描写了树叶“薿薿”的光明形象和面对秋风时的“鸣不已”,侧重于树叶对命运的抗争,则是前代诗人不太关注的面向。 后面的其八、其九两诗,韩愈完整地描绘了一个全然异于前代的“落叶”形象。其八:“卷卷落地叶,随风走前轩。鸣声若有意,颠倒相追奔。空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童子自外至,吹灯当我前。问我我不应,馈我我不餐。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顾谓汝童子,置书且安眠,丈人属有念,事业无穷年。”这是十一首诗作中惟一没有用典的篇目,也是组诗中故事性最强的一首,故事中的“我”看到了落叶,并因它的“意”而陷入沉思。随后,童子所读的诗加深了“我”内心的感触。最终,沉思得出的结论是:落叶的“意”、古人的“言”和自我的“念”共同指向了对永恒事业的追求。这里,落叶不再简单地作为生命衰减的符号,也并非在脱离“树”——“落”的瞬间给人心灵的冲击,而能在落地以后给人以启示。其象征意义,已经超越了前人“回溯式”的时间观念,而是在“前瞻式”时间观的基础上,衍生为对永恒价值的追求。 在《秋怀•其九》中,韩愈用奇特的想象,营造了一个不断变易的时空,对时间的本质有了进一步的思考:“霜风侵梧桐,众叶着树干。空阶一片下,琤若摧琅玕。谓是夜气灭,望舒霣其团。青冥无依倚,飞辙危难安。惊起出户视,倚楹久汍澜。忧愁费晷景,日月如跳丸。迷复不计远,为君驻尘鞍。”全诗都在描绘一片树叶的飘落。前四句描述了一个加速、放大了的时空。“谓是”以降四句则是一个静止、缩小了的时空,突然消失的月亮,所反映的是诗人对时间停止的冥想。紧接着,从虚幻回归现实,诗人现身其中,“晷景”、“跳丸”都是以身边的事物喻代时间,现实时间并不会像心理时间那样停止。结尾的“迷复”语出《易经》,孔颖达疏:“迷复,凶者最处。复后是迷,闇于复,以迷求复,所以凶也。”这固然喻示着诗人当下所处的极端不利的环境,但同时,也为全篇作出了说明:既然不可能寻回失去的时间,不如把握现在,这实际上是在明确了时间“重要性及非重要性”以后的体悟。到最后,诗人仍回到了对现实的把握。诚如曾国藩所言:“志士固有非常之感触也”。 这三首诗都围绕树叶的生命展开。在《秋怀•其一》中,韩愈通过描述两棵树危急的生存状态,表现了一个迷茫的自我。《秋怀•其八》中他由落叶反思生命的永恒价值。《秋怀•其九》对落叶的特写,使时间变易的本质得以揭示,最后归结为对当下的把握。 在这三首诗中,韩愈笔下的落叶,作为时间变化的一部分,给人以对未来的启示,而非对过去的哀悼,这是他独特时间观的表现。 (二)秋天法则的反思 秋天是肃杀的季节,象征着自然生命的逆境,面对此,前代诗人不外哀愁或顺从两途。然而,韩愈在《秋怀》第二和第十一两首诗中,对逆境中的自然生命,提出了自己的理解,这表现出他对于自然规律的反思。 且看这两首诗作:“白露下百草,萧兰共雕悴。青青四墙下,已复生满地。寒蝉暂寂寞,蟋蟀鸣自恣。运行无穷期,禀受气苦异。适时各得所,松柏不必贵。”“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弄芳蝶,尔生还不早。运穷两值遇,蜿娈死相保。西风蛰龙蛇,众木日凋槁。由来命分尔,泯灭岂足道。”前者系通过对时间的压缩描述了自然生命的样态,后者则是选取了秋天的典型意象,以一个聚焦的镜头揭示了生命的脆弱,表面上二诗都归结到“适时”、“命分”,也即对秋天法则的顺从,背后却透露出韩愈对此的反思。 其二最后两句,“适时各得所,松柏不必贵”,反用《论语》典,似乎是将“松柏”的地位拉低了。但其实,结尾处的“不必贵”三字说明,“松柏”固然与其他生物一样需要“适时”、“得所”,但它却能够明白自己的价值,而不至于如“百草”、“萧兰”、“寒蝉”、“蟋蟀”一样在秋风中灭亡。正如蔡涵墨所说:“这是一个人于逆境中的操守,因为自然法则注定其必将胜利”。 其十一中赞美的“菊花”、“蝶”,在秋天保持着自己生命的美好。“西风蛰龙蛇”句,以“龙蛇”自比,与“众木”的“凋槁”相比,其“蛰”终有所待。尾两句看似消极,但“尔”、“岂足”等虚词所传达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即使命中注定,也不能因为恐惧而改变对自我价值的坚守。从变化的时间中看到了不变的价值,充分肯定了处于逆境中生命超越时间的意义,这正是韩愈对秋天法则的重新认知。 上述两诗,韩愈通过对秋天景物的观察和思考,明确了在面对“秋”的自然法则,一切生命贵在认清自己的价值并坚持,因此毋需对此感到消极。 相比前人的秋诗,韩愈的这组诗从对自然普遍性规律的思考出发,强调了生命面对自然之“秋”时的内在价值。他通过对“落叶”意象的重新思考,认清了时间变化的本质,用整体性的时间观念,建立起基于自我意志的自然秩序,超越了前代秋诗中对自然之“秋”的消极体验。 二、韩愈《秋怀诗十一首》对人生之“秋”的省思 在《九辩》的“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和《淮南子•谬称训》的“秋士悲”以后,士人对个体生命价值的省思便成为秋诗的传统。韩愈的这组诗也不例外。曾国藩评第三首诗时说:“己之所嗜,与时异趣”,评第十首时说“强怀,本志也;弱念,時趋也”,他已经注意到组诗中诗人志向与社会现实的矛盾。森槐南则把这组诗概括为如下过程:韩愈在感到自身危机后,决定顺应时代潮流,但这又和他的固有价值观相矛盾,所以他最终决定坚守自己的意志。松本肇则强调了韩愈面对矛盾时积极的人生态度。但是,三人皆未进一步探究这种人生态度异于前代秋诗的独特价值。其实,在组诗的第三、四、五、六、七、十这六首作品中,韩愈从“自我认同”及“社会认知”两个角度对自己的生命价值作出省思,由此产生了与前代秋诗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 (一)自我价值的省思 李建昆曾总结出《秋怀》诗的三点特色,其中有一点便是“寄意深曲,似庄似讽”,这正是韩愈不断寻找价值认同时矛盾心态的体现。《韵语阳秋》对此评论道:“韩退之《秋怀诗》十一篇,其一云:‘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此陶渊明觉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他篇,有曰:‘低心逐时趋,苦勉只能暂。’又曰:‘尚须勉其顽,王事有朝请。’则进退之事尚末决也。至第十篇云:‘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诘屈避语阱,冥茫触心兵。败虞千金弃,得比寸草荣’,其筹虑世故尤深。”文中提及组诗的第五、六、七、十,集中展现了韩愈思考自我价值时的矛盾心理。 先看《秋怀•其五》,诗云:“离离挂空悲,戚戚抱虚警。露泫秋树高,虫吊寒夜永。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归愚识夷涂,汲古得修绠。名浮犹有耻,味薄真自幸。庶几遗悔尤,即此是幽屏。”在阴暗幽森的秋夜,诗人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诗中的“敛退”、“新懦”、“趋营”、“前猛”、“归愚”、“汲古”等全是蔡涵墨所谓的“造语”,蔡氏指出:在秋怀诗中,“造语”与用典恰成对比。因为读者对典故的熟知,用典的字词可以确知,而“造语”的内涵则使人难于求索。在这首诗中,反思的效果因为“造语”而显得模糊。再后四句,化用了《礼记•表记》:“先王……耻名之浮于行也”的句子,自嘲而又不甘。“幽屏”似乎说明,韩愈决意要就此归隐。 但在《秋怀•其六》中,他又说:“……丧怀若迷方,浮念剧含梗。尘埃慵伺候,文字浪驰骋。尚须勉其顽,王事有朝请。”虽在百无聊赖之中,仍心系“王事”,正与前诗抵牾。正如川合康三所言“始终关注现实世界的姿态,是韩愈作品的基调之一”,此处他也没有满足于自闭其中,而是仍期待着可以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第七首诗中,矛盾的心态继续强化:“……低心逐时趋,苦勉祗能暂。有如乘风船,一纵不可缆。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岂必求赢余,所要石与甔。”此诗以扬雄自比,明确提出自己对“时趋”的不屑,似乎于读书中获得无限乐趣。然而,正如上文所分析的,他绝对不甘心于封闭在古人的世界中,这种不平之气从“不如”、“岂必”等连接副词中显露无疑。 终于,在《秋怀•其十》中,韩愈明确了对上述内心矛盾的答案,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价值认同:“暮暗来客去,群嚣各收声。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明。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强怀张不满,弱念缺已盈。诘屈避语穽,冥茫触心兵。败虞千金弃,得比寸草荣。知耻足为勇,晏然谁汝令?”客人去后,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感到孤独无依,第三、四句的“悠悠”、“亹亹”用了《九辩》中的词语,暗示着个人与世界的矛盾。随后十句,韩愈集中阐述了价值认同,涉及大量的儒家典故,其中:“虑”是《大学》中个人接近“大学之道”的最后步骤。“诚”在《孟子》中具有心性层面的含义,同时也是《大学》、《中庸》中的重要概念。“强”则是《中庸》的话题之一。“千金弃”出自《庄子•山木》中困于陈蔡时,桑雩开解孔子的话,说明人际交往的普遍规律。在《论语》对同一事件的相关记载中,孔子更说出了“君子固穷”的名言。诗篇结尾处的“勇”直接化用自《中庸》中的“知耻近乎勇”,是修身的必要条件之一,而“晏然”则出自《山木》中孔子所说的“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表明韩愈在内在道德坚定以后,以“勇”作为前提,不断修身的决心。 十句中间,插入没有用典的两句“诘屈避语穽,冥茫触心兵”,说明出于现实考虑,韩愈只能采取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心志。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韩愈在“筹虑世故”时的痛苦挣扎。第三、四句对《九辩》诗句的化用代表着固有的诗歌观念:独自面对秋天的时候,士人往往会陷入迷茫。随后,韩愈先是通过和古人的交流反思了自己道德修养的坚定程度。进而以“造语”联系现实,说明了自己行为上的不妥当之处。最后又在儒家思想中为自己找到了解脱的方法:以对自己内在价值自觉所获得的“勇”去对抗世俗的价值。 通过对上述四首诗的分析,可以知道,对于自我价值的实现,韩愈也曾透露出“敛退”的疑惑,也曾想过经营“文字”。在不断反省自己的人生选择之后,他在《秋怀•其十》中最终明确了以儒家经典中“诚”为内涵、“勇”为外延的价值体系。 (二)社会认知的思索 上节主要分析了韩愈《秋怀》在自我反省之后的价值认同,在另外的两篇诗作中他描述了自己读书的场景,则是对他“国立大学教授”实际生活状态的描述,从中可以看出他以这种价值体系观察社会时的思考。 《秋怀•其三》云:“彼时何卒卒?我志何曼曼?犀首空好饮,廉颇尚能饭。学堂日无事,驱马适所愿。茫茫出门路,欲去聊自劝。归还阅书史,文字浩千万。陈迹竟谁寻,贱嗜非贵献。丈夫意有在,女子乃多怨。”这首诗直接抒怀,诗意比较明确。诗的前两句感慨时光流逝,自己的志向不切实际。三、四句用“犀首”、“廉颇”二典,皆叹英雄无用武之地。此后十句与其早年所作《出门》一诗相似,都是讲了一个想“出门”而没有成行的故事。“出门”象征了一种自放的人生态度,这并不符合韩愈的自我定位,所以“归还”以降,韩愈从社会空间回到了自我空间,与那首诗一样,这里他“将自己转换为对时间的追溯。” “书史”、“文字”皆指向“陈迹”,而“陈迹”一词最本初的含义就是儒家经典。“‘贱’嗜”与“‘贵’献”对举,看似自贬,实则自傲。最后两句用《论语》典,明确表示自己绝不会像“女子”一样因为被疏远而“怨”。面对社会现实,韩愈展现了在社会价值不能实现的情况下,自我开解、继续振作的意志。 《秋怀•其四》云:“秋气日恻恻,秋空日凌凌。上无枝上蜩,下无盘中蝇。岂不感时节,耳目去所憎。清晓卷书坐,南山见高棱。其下澄湫水,有蛟寒可罾。惜哉不得往,岂谓吾无能。”这首诗是韩愈的政治寓言。前六句中,“秋”行使了义气,将“蜩”、“蝇”等夏天的害虫都清理干净。随后六句,回到自己,诗中提到的“蛟”与组诗第十一的“龙蛇”是同义词,但该诗中“龙蛇”是迫于西风,暂行韬晦;这里却是希望凭自己的力量去制服蛟龙。末两句“惜哉不得往,岂谓吾无能”,感慨自己受到束缚,无法施展手脚。以上两首诗虽然以读书的场景展开,但却集中地抒发了韩愈心中的郁气,表现出他参与政治的志向。 其实,类似的情感在组诗中不断再现,尤其在诗歌的结尾处,前人对此早有体察,如:何焯对组诗第一首的评价“反结放开”,程学恂对第三诗的评语“一结感深兴远”,吴闿生对第八诗的评语“结语兀奡,韩公本色”。也就是说,虽然在这组诗篇章内部韩愈多着墨于曲折反复的心理活动,但结尾总能对自然或人事得出一个明确的取向,而且大多表现了一种振作的精神,如“适时各得所,松柏不必贵。”(其二)“丈夫意有在,女子乃多怨。”(其三)“惜哉不得往,岂谓吾无能。”(其四)“尚须勉其顽,王事有朝请。”(其六)“岂必求赢余,所要石与甔。”(其七)“知耻足为勇,晏然谁汝令?”(其十)“由来命分尔,泯灭岂足道。”(其十一)。这些诗句表明,韩愈保持有强烈、一贯的价值追求,并以此作为认知社会的根据,因此不至于陷入悲秋那样的颓唐情绪之中。 在这六首《秋怀》诗中,韩愈从价值认同和社会认知两方面对人生价值作出省思。他一改前代秋诗中对人生失意的悲叹或逃避,而展现出充满自省精神和社会使命感的积极人生观。这尤其可以从本文着重分析的《秋怀•其十》中见出,诗中韩愈以象征“自我完成”的“诚”为标准,将人生面对的矛盾作为自我完成过程中的阶段,获得了面对困境的勇气。《秋怀•其三》和《其四》中,韩愈在现实失意的同时,仍然葆有社会参与的热情。其背后的认识论基础,韩愈在规劝友人孟郊时有所表述:“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这种人生观,正对应了孔子所说的:“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可以说,从传统儒家“内向超越”而获得的精神力量,是韩愈面对人生之“秋”时免于消极人生观的基础。 三、结论 前人主要将《秋怀诗十一首》作为韩愈短篇诗歌的代表来看,关注其学习《文选》和用意深微等艺术特点。但是,诚如陈沆所说:“《秋怀诗》始于忧世,终于忧学,所异于秋士之悲者在此,世人但赏音节,莫讨旨归……”这组诗“异于秋士之悲”的思想价值理应得到重视。 本文在详细考察了这组作品以后认为,在自然观和人生观两个方面,《秋怀诗十一首》皆从根本上颠覆了前代秋诗的认识论基础。相比前代秋诗,它超越了对逝去时间的追索,强调生命在当下和永恒的价值,建立起基于个体意志的自然秩序;同时超越了对人生失意的消极感受,强调内在完成的意义,建立起基于道德修养的价值体系。这种积极面对自然和人生之“秋”的价值系统,正反映出中唐开始向宋代以“心念”、“自主”和“理解世界”为中心的文化转型的大趋势。到北宋欧阳修、邵雍等人以后,诗人的时空观念往往随着人的主观而改变,因此“乐”秋的作品随处可见;与此同时,在韩愈以前,以“秋怀”作为题目的完整诗作实际只有谢惠连、张九龄和阎宽的3首作品,而到宋代,诗歌题目中含“秋怀”二字的有530首,占全部以“秋”命题宋诗的8.53%,这一比例也比唐诗中的3.20%要高得多。这些现象说明,韩愈《秋怀诗十一首》所开创的秋诗创作模式,可能具有相当深远的文学思想史意义。 其次,在艺术审美上,《秋怀诗十一首》也有诗歌史意义。诗中将自然万物作为哲学思考的媒介,以《易经》、《论语》、《庄子》、《大学》、《中庸》等思想资源建立自己的价值认同体系,采用“造语”和大量连接副词隐晦地表达心志,最后展现出一个集理性、学识、社会责任感于一身的士大夫形象。这种哲学省思和个人修养有机结合的创作模式,呈现出“学人之诗”特有的审美特质:“融会学人的博识而获得哲人的体悟,进而表现出对现实人生独特的感受。”民国初年,沈曾植在《与金蓉镜书》中提出元祐、元和、元嘉的诗史“三关”说,其中“元和”的代表诗人就是韩愈,由韩愈可以上溯颜延之、谢灵运,同时他还指出欧阳修、苏轼等由韩诗“悟入”而后形成宋诗。前人对于《秋怀诗十一首》,多关注其在技法上对《文选》的学习,而本文对这组作品“学人之诗”审美特质及其传承关系的分析,或许可以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韩诗承上启下的诗歌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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