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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示弟》鉴赏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
醁醽今夕酒,湘帙去时书。
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
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
李贺十七、八岁时很热衷于功名,又得韩愈的赏识提携,对前途充满信心。后经河南府举进士而赴京。但因父名晋肃讳“进”,虽有韩愈为他作《讳辩》,终不能就进士试。这对刚刚踏上人生征途的青年李贺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美好的憧憬与严酷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诗人满腔的哀怨激愤都通过诗篇倾吐出来。《示弟》就是他二十一岁时自京归里时所作。 这首诗全用家常口语,向弟弟诉说了仕途失意的惆怅和对人生的感悟,抨击了官场的黑暗,字里行间蕴藏着激愤的怒火。 诗人以淡墨起笔,漫不经意地叙述久别重逢。“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这里既没有热闹的场面,也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淡淡的中调叙述,冷静客观地交代时间。与笼罩全诗的忧郁怨愤的氛围十分协调。“醁醽今夕酒,湘帙去时书。”“今夕酒”与“去时书”对举,略有互文的味道。今夕酒非去时酒,缃夕书仍去时书。写今夕酒是为了突出去时书。原书返回,婉转地点明此次赴京应试一无所获,言语中流露出失意的惆怅和忧郁。当然,我们还可以认为,“去时书”也含有诗人对书本知识没有多少长进的懊恼,但是给诗人以补偿的却是对世途的初步认识和对人生的诸多感悟。诗的后两联集中倾诉了这一些。“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世途险恶,不必问津,天底下什么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山高水远,没有把命赔上,就已是大幸了。大有 “不如早回家”的感慨,和“但愿人长久”的祈望。病骨犹在,这就够了,还要再问什么功名成败呢?本来读书人就是当权者任意抛掷的 “五木”。在离开京城时,诗人还愤愤地对朋友说:“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出城寄权璩、杨敬之》)怎么一到家就看破红尘,只是庆幸病骨犹在呢?其实,这是故作旷达轻松,骨子里还是满腹牢骚和怨愤。诗人用“牛马”、“枭卢” 比喻考试结果,“牛马”、“枭卢”是赌具“五木” 中的名色,那么,科举考试也自然就是一场赌博了。这已可见诗人对考试的鄙夷。这种赌博又十分简单,胜负只在抛掷之间,以此决定人的命运。这又可见诗人的不满。而赌博实际上还被统治者所操纵,更可见诗人的怨愤。不仅如此,我们的诗人连参加这样赌博的资格都被莫名其妙地取消了,这又是何等的不公平。诗人又怎能不悲愤呢?有人解释最后一句说:“我应试作文,如同 ‘五木’ 在手,一掷了事。”可能是忽略了诗人没有应进士试。王琦汇解《李长吉歌诗》 说:“此讥有司不能分别真材,而随意去取。”姚文燮 《昌谷集注》 说:“主司去取,一任其意,又何异于抛掷枭卢。”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好的比喻常常根据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构成多重的讽谕关系。“牛马”本作为“五木” 中的名色来比喻考试结果,但牛马又都是人们所熟悉的被人驱赶的动物,因此自然就有这样的推论:考上了不是做牛也是做马。这又给读者以丰富的联想。这首诗本来语言很通俗质朴,唯尾联耐人寻味,所以方扶南批了四个字:“朴诗浓结”,是很有眼光的。 因为李贺短寿,所以这次考试成为诗人一生最大的变故,人生道路上的根本转折,因而《示弟》 亦成为他诗歌创作中一个具有界标性质的作品。此后,哀怨忧郁成为李贺诗的常调,与之相应,奇诡亦渐渐成为李贺诗的鲜明风格。 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作为一位杰出的浪漫诗人,李贺呕心沥血的“苦吟” 不仅仅是在寻找一种感觉、一种情调,更是在寻找一种“思”、一种惊心动魄的灵魂的真实。其每一首诗,基本上都可以看作是一次关于世界、关于生命的充满疑虑的动问与陈述:太一安在?神仙安有?世界业已天荒地老,诗人呵,你将欲往何方?就这样,在无边的落漠孤寂中,诗人追问着生,谛听着死,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沉默。如此,也就不难理解,李贺何以总是与秋天不期而遇,何以会与萧索、肃杀、毁灭的情调有那样难解难分的机缘。出门则“秋姿白发生,病骨伤寒素。”(《伤心行》)闭门则“闭门感秋风,幽姿任契阔。大野生素空,天地旷素杀。”(《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行路滞阻则 “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崇义里滞雨》)甚或一场昏天暗地的血肉撕杀,也发生在秋天(《雁门太守行》)……如果说上述一些诗中,秋天作为感性意象还略显散乱因而使得理性内容有些破碎的话,那么,《秋来》一诗中,秋天与心灵已同感共仰,参赞互化,在地狱之火的烛照下,在生与死的震颤中,凝定为生命的形象,升华为勾魂摄魄的精神力量。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起笔突兀,令人不容回避地接受一种心灵的状态和秋来之情状。风吹梧桐,凄凉压迫着诗人孤苦的身影,衰灯残照,络纬虫悲啼嘶鸣着漫天的寒冷。此间含咏,仿佛已骨梗多时,一待脱口得出,则字字珠玉,掷地绝尘。“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万树之中,梧桐最先传达出秋天的消息。看来,李贺开笔有“桐风”,也是别有一番设计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季节,作为一种主题原型,在中国文学史上多通过视觉表达出来。屈子《九歌》: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风徐来,水波泛起,树叶纷纷落地,是一个视觉景象;李白《秋登宣城谢眺北楼》:“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于登高纵览中,无限秋意沉入眼底;李贺却避开这些“笔墨畦经”,独独取笔听觉,一个 “惊”字,不禁展示了诗人心灵的敏感与纤细,也表现了心灵的脆弱与黯淡,秋来之悚然,心之悲凉双双呈现,跃然纸上。我们分明看见,遗世而立的诗人面对孤灯,耳听风雨,沉入了对生命的冥思苦想。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诗人首先动问自身的处境与生存的意义。怀疑,迷茫、愤懑呼之欲出,似有所求,又无可奈何,其中含隐的既有“天荒地老无人识”的落漠与悲哀,又有深察生之苍白而无法超越的痛苦。诗之兴观群怨,文章之经国治世的乐观昂扬之音在这一痛心疾首的诘问中变得沙哑哽咽了。生之意义这一沉重的问题困扰着诗人的心灵,诗人就此动问了一生,追问了一生。对自我与世界双重的悲观绝望渐渐淹没了诗人及诗,于是,不经意间诗人忽然对自己身为谁属感到陌生:“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崇义里滞雨》)会于联翩的浮想中看到风中摇曳的生命的灯盏:“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灯。”(《悲铜鸵》)会在沧海桑田的感慨中宣告神仙的死亡:“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个体生命会如此纤弱无常忽明忽灭,生又有什么意义?连上苍也会衰老连神仙也会死去,诗人、文章又有什么价值?那种“快马踏清秋” 的无边无际的自由与快活只能是一个沉落心底的永远的梦!归根结底,诗人还是别无选择,只有不断地承受痛苦并于痛苦中汲取灵感之泉,孕化出瑰宝般的诗句。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价值的追问似乎使诗人精疲力竭,镂骨铭心的感念似乎使诗人身僵肠直,过度的冥思,使诗人终于走进一处奇特幻觉之中。冷雨在淅沥飘落,一个先哲的魂灵倏忽间踱出雨幕,是谁?是屈原还是鲍照?这个魂灵又为何那样悲恸忧伤?呵!原是慰籍诗人已死去的心!活人却受死者之凭吊,这该是何样的发想又该是何样地寓意深重。原来那未及言详骨梗在喉的千言万语都在一个“吊” 字上汨汨流出,既暗承了上句生之意义的追问,又点活了魂灵,使之具有可触可摸的神情,使诗境愈加逼真起来。诗至此则色调俱变,热切焦灼的抒情诘问转而为阴沉冷漠的陈述,诗境则由实而虚,由平入幻、入诞。此时,在凝固了一般的凄冷幽森里,我们仿佛看见了死神那双忧郁的眼睛。“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诗人果然告别了苦雨孤灯,告别了追问的沉重,只身来到了死亡的故乡,恍惚间,茫茫秋野上仿佛传来鬼唱鲍诗的声音,那是不平,也是肯定,精灵不朽,恨血成碧,一切都将有最后的证明。此句以虚写实,以鲍家拟自家,万般痛楚无奈中,诗人把滋味、价值,把生之一切抛给了死,抛给了来世,为自己作出了最后的设定。“鬼唱”、“恨血”,字眼别致,耐人寻味——那该是怎样一种腔调和声色、怎样一种类属和归宿!寒秋似水,夜重如山,在一片死寂哀惋中,整首诗徐徐落下了帷幕,那个本原的桐风瑟瑟、络纬唱寒的秋天在慢慢隐却,而弥漫了生命情调的诗的秋天却浸上读者心头,最后凝为一个沉重的象征。 世人素以“鬼才”、“鬼气” 论贺诗,其实,这是一种极其表相的感觉。深层的是,死亡压迫着他全部敏感的神经,在黑暗中,其总是连续不断地洞见、想象、吟咏、设定死亡,其设计的所有的意象——破碎、毁坏、摇曳、低垂、苍老、干枯……都迅速地指向死亡。称李贺为“死亡诗人”也许更恰当,更能标识出其独特之处。但李贺和西方那些手捧书本,漫步花园却吟咏死亡的诗人们(诸如里尔克) 不同的是,他的诗来得更真切更自然,因而也更蕴籍更有意味。 秦王饮酒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六更。 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 黄娥跌舞千年觥。 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 李贺的诗大都奇想联翩,构思新颖,用词奇诡,色彩浓丽。极善于借助翻飞的想象,大胆的夸张,优美的神话和奇丽的比兴手法,来驰骋自己的形象思维,诡幻幽丽,别具一格。在绚丽多彩的唐诗苑中,确是一枝标出篱外的奇葩。他的《秦王饮酒》诗,便是通过咏史的题材,曲折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郁闷和隐微的情怀。关于这首诗的主旨,历来研究者多所揣测,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它是“为始皇而作”;有人则以为这首诗虽题为《秦王饮酒》,但诗中却“无一语用秦国故事”,因而断定“为始皇而作” 的说法是错误的。清代王琦的《李长吉诗歌汇解》和姚文燮的《昌谷集注》,都认为诗中的秦王是指唐德宗李适;另外还有人认为秦王是指唐太宗李世民。文革期间更有人把这首诗,说成是什么“塑造出秦始皇的英伟形象”。总之,不论是“以史证诗”的研究方法,或是把文学研究当成为某种政治斗争服务的手段,这都会给一首充满完美艺术构思的诗歌,带来人为的甚至粗暴的损坏,从而降低了诗歌自身的审美价值。值得注意的是,我国诗歌史上的咏史之作,往往是借古人古事以抒写诗人的内心情怀和不平。所以说“咏史诗”实际上是一种抒写怀抱和不平的政治抒情诗。当然按照知人论世的原则去研究、理解、分析一首诗是完全必要的,但如果一味地想从历史事件中去牵强、附会地寻求比附,却是对理解诗人的内心世界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李贺生活在唐代中期,当时的阶级矛盾和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都很尖锐、激烈,朝政腐朽、藩镇割据,并不断发生叛乱,社会生产遭受严重破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正是由于这样的现实生活,所以在李贺的诗歌中,便出现了诗人对于黑暗现实的强烈憎恶,并要求加以改变的愿望,表现出他对政治的执着追求和对理想的无限憧憬。《秦王饮酒》这首诗,便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全诗共十五句,可分成两个部分,前四句是虚写,描写了一个治世英雄的丰功伟绩。他以武力征服天下,拯救人民于劫难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诗人以奇丽的想象,通过幻想的手法,表现了在藩镇割据、祸国殃民、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严酷现实中,人民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后十一句是实写,它以借古讽今的手法,讽刺当时的最高统治者,置人民生死于不顾,日以继夜地沉缅于宫廷的酣歌宴舞之中的景象。在诗的前部分中,作为融入诗人的美学情趣和主观色彩的“秦王”是以英雄的面貌出现的,而在诗的后部分中,“秦王”却变成了一个恣意享乐,沉溺在酒色之中的暴君。如果说“秦王”这个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筛选的意象,在诗的前部分中是寄寓了诗人的美好愿望和理想,寄寓了诗人出于对受苦受难人民的同情,而塑造的一个拯救人民于苦难的英雄形象,那么,在诗歌的后部分,“秦王”的骄奢淫逸、暴戾纵慾的形象,恰恰表现出诗人由于对现实统治者的不满而隐含着委婉、曲折的讽刺。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诗的前四句极写秦王这个英雄人物勇猛非凡的气势,以及他那无往而不胜的战功。笔墨简约、形象生动,给人以深刻印象。头两句是对英雄威镇八方的赞美,不写英雄骑马,而写英雄“骑虎”,突出了人物的雄姿。手中剑光闪闪,把那无边的苍穹,映现成一片碧色。这里的 “骑虎”增加了人物无比的雄风和威严,这里的 “剑光”为人物烘托出无限神奇的色彩。一个想象中的骑虎英雄形象,雕塑般地矗立在读者的眼前。第三句 “羲和敲日玻璃声”,表示时间在飞快的前进。传说中的羲和是御日车的神。《初学记》引《淮南子·天文训》: “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注云:“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原来是羲和给太阳赶车,鞭策拉车的六龙,而在此诗人却把“日驾六龙”,化为羲和驾日了: 他敲打着太阳发出清脆响亮的玻璃声,飞快地奔弛在时间的轨道上。这确是一个大胆而奇特的想象,因为太阳闪着耀眼的光芒,所以又把它比作发亮的玻璃,而玻璃的响声,也被神化为敲击太阳发出的声音了。第四句“劫灰飞尽古今平”,从正面说明一切灾难都已过去,诗人心目中的英雄,以其正义之举,威武之力,征服了叛乱,从此国家安泰,万民升平。 从“龙头泻酒邀酒星”至末句,是诗的后一部分。在这一段里,诗人以大量的笔墨描绘了秦王的纵情酒色与歌舞的场面,与前段那种光怪陆离、弛骋想象的写法比较,这一段最大的特色是对酒宴、歌舞给以精雕细刻的描绘。诗人的描述,蕴含着对统治者靡烂腐朽生活的讥讽。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写出了酒宴、音乐的盛况。前句,描写从雕成龙头的酒器中倾倒出来的酒,如泻如注,简直可以用它招待天上的酒神了。一个“泻”字,绘出了酒量之多;一个“邀”字,写出了宴会主人的豪情。后句,言乐器之精良,乐声之优雅。那镶着金弦码的琵琶,在清静的夜晚,奏出了美妙的乐曲。“洞庭雨脚来入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前句形容笙的吹奏如同落在洞庭湖上的雨声;后句写出了当酒意正浓之时,主人带着醉意试图喝月倒行,以使良宵长在,阻止白昼到来。“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六更。”月光把空中层层的云彩照耀得泛着银白色光芒,辉映着像琼楼玉宇似的宫殿,正当人们沉浸在酒宴弦歌中欢度这美景良宵时,管理宫门的人却来报告天将拂晓。“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清浅,黄娥跌舞千年觥。”尽管天边已露出了晨光,但酒宴歌舞却未停止。花楼上歌女们仍婉转歌喉唱着动听的歌曲。舞女们身着鲜红花纹的龙纱衣,散发出清幽的芳香,她们舞姿婆娑,举着酒杯祝秦王长寿。雕刻着仙人的烛台上,蜡烛还在飘散着轻烟,那早已被困乏征服的宫女们,醉意朦胧,泪眼汪汪地强打着精神…… 《秦王饮酒》这首咏古之作,寄寓着诗人内心的忧愤、不平和对统治者腐朽生活的讽刺。在艺术上诗人以其丰富的形象,竭力表现强烈而独特的自我感受。其具体特点是: 第一,在写作方法上,由于诗人是以表现主观感受为主,从而使诗歌在叙事、抒情、写景、结构等方面,都突破了一般古典诗歌 “以合于理性、层次与解说为主”(叶嘉莹 《拆碎七宝楼台》)的特点。诗人不愿受这种传统的束缚,表现在 《秦王饮酒》 的第一段里,主要运用浪漫主义的方法,通过想象和幻想,利用光怪陆离的诗歌形象如“骑虎”、“剑光” 来表现诗人心目中英雄的威力。第二段诗歌用借古讽今的手法来讽刺当时的统治者,对宫庭的酒宴歌舞场面给以细致的描绘,从而使一个纵情声色的暴君形象突显出来,取得了完美的艺术效果。这种在同一首诗中,表现出虚实交错的结构特点,以及既浪漫又写实的写作方法,正是诗人强烈主观感受的表现。 第二,诗人以表现主观感受为主,在创作时,随着灵感的萌发,千万个意象奔腾涌现于脑海之中,而无数含蕴丰富的形象,就是诗人真实、独特的感受及情绪的流露。如“羲和敲日玻璃声” 就表现出诗人以视觉写声音的独特感受,把无声的东西写成有声,把诗写成了有声的画,一个“敲”字用得力透纸背,产生了声音的效果。“酒酣喝月使倒行”一个“喝” 字用得恰到好处,表现出诗人从一个醉汉的角度,来描写人在酒醉后的狂言情景,这种描写方法,看似奇特、欠理,但却真实地表现出一个醉汉的朦胧意识。总之,李贺诗歌的奇特、险怪的特色,是与他在诗歌中强烈地表现主观感受密切相关的,在《秦王饮酒》 这首诗中,这种特色也被生动地表现出来。 竹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 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 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 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 这首五言律诗是吟咏竹子的,但与一般泛咏景物之作不同,根据诗意,所咏之竹当实有所指,这须待读完全诗才能明白。 诗的前四句摹写竹之形状,但写的角度却极富于变化:一、二句一俯一仰,一是下写竹子入水之态,一是上写竹笋抽空之影,这是直接写竹;三、四句写笋径露华、霜根苔色,是以露、苔衬竹,是间接写竹。但是不管是直接写还是间接写,都并非出于悬空虚拟,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景和境地,是诗人置身其间的观察、摹写。他低头看见了水中的文竹,微光摇曳,斑驳可爱;抬头望见了绿色的竹影,竹影凌空而上,充溢着春天的勃勃生机。这似乎是一个清新的早晨,诗人从竹林掩映的小路走过,竹笋上还挂着亮晶晶的露珠儿,带着粉霜的竹根也快要被青青的苔藓遮盖了。多么幽雅的境地!多么可爱的翠竹!这是诗人所熟悉的土地上的竹林——故里昌谷(今属河南宜阳) 的竹子。据河南宜阳县委宣传部《李贺故里调查》报告上说,“今昌谷村名虽无”,但这一带的村子大都“绿竹成园,较大之竹园即有一百多亩”(转引自钱仲联 《李贺年谱会笺》),由此可以想见当地竹林盛况,李贺自己也在诗中多次提到它:“舍南有竹堪书字”(《南园》)、“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竹薮添堕简,石矶引钩饵。……柳缀长缥带,篁掉短笛吹。”(《昌谷诗》) 而且,除了这首 《竹》 诗外,还有一组诗—— 《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专咏故里之竹,其中一首云:“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这都可以证明这首《竹》诗所吟咏的为昌谷之竹无疑,因为在这里,李贺才更可能如此从容安闲地去欣赏它。“抽空”,形容竹子劲直挺拔上长的状态,也就是 《昌谷北园新笋四首》 诗中所说的 “更容一夜抽千尺”或“笛管新篁拔玉青”之意。“霜根”,并非竹根上真的有霜,而是指竹根上结的白色粉末,有如寒霜,即 《昌谷北园新笋四首》里 “腻香春粉黑离离”的“春粉”。这四句诗不但写出了竹子的劲直潇洒,也写出了环境的幽雅迷人。 诗的后四句又换了一种笔法,写竹子的功用,并寄寓感慨:“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竹子编织为席,可以承接香汗;斫裁成竹竿,可以用来钓鱼(“锦鳞”)。但这还是普普通通的用途,算不得奇特,最值得夸耀的是竹子曾被朝廷采用,制作贤冠上的横梁。《周书》载:“成主 (姬诵)将加玄服,周公 (姬旦) 使人来零陵取文竹为冠。”《舆服志杂注》:“天子五梁进贤冠,太子、诸王三梁进贤冠。”“梁” 指帽子里面硬的横衬,以竹为之。这似为此诗末二句之所本。很显然诗人是有所寄兴的。竹子那潇洒的风度、劲直的气节,竹子的被重用,这些怎能不令诗人歆羡和感慨呢?诗人怀不世之才,常有济世报国之心,但终其一生,始终是郁郁不得施展,虽曾官奉礼郎,但位不过从九品上,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亦不过是“臣妾气态间,惟欲承箕帚”而已,终无能为。其情其志,于诗中时时可见,所以于吟物之中连类而及,也是很自然的了。 李贺之诗,虽然笼统地说,其光怪陆离、虚荒诞幻,是深得楚骚之真传,但细致说来,又有所区别,大抵长篇歌行,近于楚骚和汉魏乐府歌诗,而五言律绝,则更类似于齐梁间诗,显得明艳浓丽。此诗亦是如此,尤其是五、六句,活脱脱齐梁口吻。但李贺此诗并不止于咏物,而是将自己的情志编织于其中,因此与齐梁诗那种无聊至极的香艳软媚不同,这也该是李贺此诗的成功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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