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庄子 ——读《前赤壁赋》 苏轼一生,仕宦路途坎坷不平。宋神宗元封二年,苏轼反对王安石新法,以“诗文讪谤朝政及中外臣僚”的罪名被捕,后来有幸保全了性命,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在黄州期间,“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于是《赤壁赋》应运而生。 人在逆境中,由于心态和行为各不相同,所以结局也会各不相同。苏轼在黄州期间,没有颓废,没有沉沦,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使他化出种种新奇。他的超脱旷达源于何处?是浩如烟海的经史?浩如烟海的经史只能使人满腹经纶,秉承治人治于人,张扬入世的那一套,而正是因循着那一套,他才远离京师,背井离乡,被流放到他方。他困厄中而不委顿,这种精神到底来自哪里呢?苏轼毫不隐晦,他说他喜好庄子,他曾感慨道:“吾昔有见于中,口不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他在诗中有“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的句子。他的一些诗文,我们可以清晰地读到,他是多么感激庄子,感激庄子的超脱和旷达,感激庄子给他带来的立于天地之间的力量,他的精神力量就在庄子那里。 《前赤壁赋》先写天、地、人,写天、地、人三者浑然交融的境界。《前赤壁赋》开端就交代“苏子与客泛舟”。苏轼在诗文中,不只一次写到泛舟,他把解脱精神桎梏,争取精神自由的希望写入泛舟的意象中。他在一首词中写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余生何其短暂,江海却永恒,把余生寄于江海,寄予永恒,是一种多么旷达超脱的境界!读他这样的词句,对理解与客泛舟的蕴含很有帮助。苏轼笔下的泛舟意象,大抵都是他在下文所要说到的不系之舟,即任其所为任其所止之舟。“苏子”与“客”泛舟于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环境里,于是产生“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苏子对这种美妙的心理反应,其文令读者立刻联想到庄子《庄子.逍遥游》中的“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文字。 《庄子.田子方》有孔子请教老聃的记述:“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原来“苏子”所说的“遗世独立”,也出自庄子。形体好似枯槁之木,好似遗弃了万物,其实恰恰是遨游于清虚空寂的独化之境,那是庄子笔下得道者的形象。形象枯槁似乎缺乏光彩,可是精神却能够得到自由和无比快乐。摆脱精神桎梏,遨游于逍遥之境,那才是道家所主张的理想境界。老聃回答中的“物之初”,指的是天地万物的本始状态,本始之境至真至虚。孔子和老聃的一问一答,揭示出得道者之所以成为得道者的原由。庄子崇尚自然,主张绝对的精神自由,所以才通过这样一个寓言故事来宣扬他所谓的至真至虚的大道之境。 “苏子”与“客”泛舟,物我相融,缘于一种化境的出现。苏轼的“遗世独立”与庄子的“遗物离人而立于独”,都是“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的描述(参见《庄子天地》)。人如果不成为外物的奴隶,能摆脱物欲所带来的困惑,才会体验到回归自然的美好,苏轼身在黄州,面对壮丽江山,心灵得到净化,他怎么会不感激先哲庄子! 在黄州期间,苏轼写的一首《临江仙》,其下片全由《庄子》化出,他写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湖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庄子笔下有“汝身非汝有也”的文字(参见《庄子知北游》),有“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的文字(参见《庄子庚桑楚》),苏轼这首《临江仙》,与庄子的这些文字,它们之间的源流关系是多么的清楚,它们完全可以共同为《前赤壁赋》作注。 《前赤壁赋》写乐与哀,乐是至乐,哀是极哀。“苏子”与“客”因何“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又因何使洞箫如泣如诉,令潜蛟和嫠妇为之动容?《庄子知北游》可以为之作解:“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乐之未毕,哀又继之,哀乐互化,会使人心动荡不宁,世人可悲之处就在于此。“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庄子对世人的同情,对世人的批评,人们会如何是想?庄子的这几句话,可以作为对苏轼笔下的那位吹洞箫者的注释和解读。 细想一想,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哀乐总是自然不自然地与你相伴,它们总是交替出现,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个“物”字作怪。人们怎样才能摆脱世俗的纠缠呢?当你不物于物,当你精神境界达到一定程度时候,也就没有这类烦恼了。 作者笔下,乐是“苏子”之乐,哀是“客”之哀。所以才有苏子之问,展开主、客问答。主、客问答,讨论人生境界,探究物我二者间的关系,势必要关涉到宇宙时空。既然是游赤壁,于是他们从赤壁谈起,从历史云烟谈起。他们论及曹操和周瑜的功业,感叹天地无情,万物自化;感叹自身渺小,时不我待;自是哀生乐中;目遇清风朗月,大江高山,又自愧弗如,于是哀复生哀。 庄子的《至乐》篇有对乐与哀的讨论。“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庄子批判这种世俗之乐。庄子认为,这种世俗之人所刻意追求的乐,恰恰是损害性情自取祸患。他说,“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庄子所说的这些,是在强调无为,所谓无为,目的是无不为,他告诉人们,“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庄子强调至乐与身心的关系,而无为才能使至乐永存。但是,人心不古,庄子感叹世风日下,所以也颇有些无可奈何:“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世俗之人当然不会到达至乐之境,可是当你放弃世俗之想,放弃世俗所为,那么你就能够到达至乐之境。这样看来,修道、悟道就十分重要了。 庄子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他的理想他的学说会给人以抵御诱惑战胜自我的力量。苏轼被贬谪黄州,精神面貌一新,文学创作硕果累累,是与参悟庄子有必然关系的。 宋哲宗即位,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执政,苏轼被召回京城,官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可是,苏轼又因为拂逆旧党意旨,不得不到外地做官,待到新党再度执政,又先后被贬到岭南的惠州和海南的琼州。他在遭贬海南遇赦回归途中,写了一首《自题金山画像》诗,他诙谐地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很诙谐,因为他的平生功业,竟是被贬黜三地之时建树,其实又不是诙谐打趣,而是进行严肃地一生回顾。这首诗的前两句,也由庄子化出。《庄子齐物论》写一个寓言故事。颜成子游看到他的老师南郭子綦神态有些特别,于是问他的老师:“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南郭子綦回答:“今者吾丧我”。死灰槁木,是寂寞无情之状,是“吾丧我”,即“我遗弃了自己的旧日形体”。《庄子.列御寇》写有一位得道者,名字叫伯昏瞀人,这位得道者告诉列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南郭子綦和伯昏瞀人都是悟道得道之人,庄子笔下的得道之人,看来虽然不免消极,但是想到他们要矫枉过正,要鞭挞伪道德、假仁义,揭露腐朽没落的达官显要,我们定会读出他们的良苦用心来。儒家讲入世,佛家讲出世,而道家讲遗世,苏轼在苦闷之中能得以自拔,超脱物外,道家学说是他的一大法宝,而他自己所写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则是对《前赤壁赋》的最好诠释,也是对他一生最好的自我评价。倘若没有黄州之贬,倘若没有惠州儋州之贬,苏轼的历史地位或许湮没无闻,或许平淡无奇,我们不能不同意这样的推测想象。 什么样的境地可以得到逍遥游,得到精神自由呢?“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即可得到这些,庄子这样教诲他的学生,昭告世人。而“苏子”又以庄子的思想去诱导启发他的“客”。“苏子”提出的关于水与月的盈虚消长认识论,是源于庄子的“天地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庄子齐物论》)关于盈虚,庄子在《秋水》篇中说道,“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同时又说“道无终始,物有死生”,“消息盈虚,终则有始”。苏子以“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来劝说吹洞箫的“客”,正是源于庄子的“消息盈虚”,即消亡、生息,充满、亏缺运化道理。通观“苏子”的滔滔宏论,读者还可以联想到庄子笔下的人物谆芒和苑风的对话。谆芒告诉苑风:“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大壑,指的是浩瀚无边的海洋(《庄子天地》)。庄子在《齐物论》中亦有这样的文字:“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为葆光。”苏轼把这些庄子笔下的文字化为己用,来说服“客”:“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子”最终使“客”“喜而笑”,化哀为乐,他们洗盏更酌,“相与枕藉乎舟中,而不知东方之既白”。至此文章戛然而止。 《前赤壁赋》主、客问答,意蕴繁丰;在意蕴繁丰的种种意象中,隐含着庄子的魂魄气象。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道:“大约乐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而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为旷达。”苏轼的旷达源于庄子,我们用章学诚的观点帮助品评《前赤壁赋》,来解读苏轼,是否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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