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小山词》艺术手法微探

扬之水

晏几道《小山词》艺术手法微探

    【摘要】在名家辈出的宋初词坛，晏几道以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典雅风格和“秀气胜韵，得之天然”的清丽词风冠盖一时。本文从艺术手法的角度来分析《小山词》，通过分析晏几道化用前人诗句、语浅情深、寓以诗人句法和蒙太奇的艺术手法几方面来感受《小山词》的艺术成就。

    【关键词】晏几道   《小山词》  艺术手法

    宋初词坛名家辈出，可称为词史的一个辉煌时期，而晏几道以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典雅风格和“秀气胜韵，得之天然”的清丽词风冠盖一时。陈振孙赞曰：“其（叔原）词在诸明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气磊落，未可贬也。”毛晋在《跋小山词》中称小晏词“字字娉娉袅袅，如揽嫱、施之袂，恨不能起莲、鸿、苹、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可谓倾倒之至。而其“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等佳句，千百年来一直为世人所传唱，至今仍袅袅不息。

    晏几道留给后世的词集主要是《小山词》，他本人称其为《乐府补遗》，存词约 250 多首。一部《小山词》，就是一个让人感受不尽的情感世界，无论写悲感与欢情，都是那样真挚深沉，感人肺腑。虽然小晏词的题材比较窄，不外乎伤离怨别、感悟怀旧、遣情遗恨之作，并没有超出晚唐五代词人的题材范围，但是其写情之作的动人处，在于它的委婉细腻、情深意浓而又风流妩媚、清新俊逸，正如白居易所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正是有着这样缠绵悱恻的感情，构成了小山词深厚的艺术世界。

    与同时期大多数词人竞作长调慢词不同，晏几道喜欢用小令这种短小精练的形式来变化多端地抒发自己的感情，成为宋词中以小令独擅词场的高手。在形式的运用和造语炼句等方面，他深受大晏影响，因而前人说《小山词》有大晏风，是从《珠玉词》化出。但实际上，小晏生活经历与大晏迥异，其词基调凄婉低回，感情哀伤悲凉，绝不似大晏的娴雅旷达。冯煦《宋六十家词选例言》曰：“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小晏暮年遭遇，似李后主亡国后的状况。歌儿星散，恍同隔世，国事日非，情怀渐老，伤感之情不觉由来。遍观《小山词》，其词风更近于李后主，充满对往事的深切追恋。本文即从艺术手法的角度来分析晏几道的《小山词》。

   一、“语浅情深”及“化用”之功

    关照《小山词》的艺术手法，首先应称道的是遣词用语不露雕琢之迹，将铸炼化于自然之功实为精妙至极。如“梦觉春衾，江南依旧远”（《清商怨》），现实中已物是人非，身处客地，故人离别，梦中的江南也同样遥不可及，“‘依旧’二字，一波三折”。而《浣溪沙》中“衣化客尘今古道，柳含春意短长亭”，其中“道”、“亭”本为极平常之物，然而前面用“今古”、“短长”饰之，则立刻从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加深了一层。再加上“衣化客尘”、 “柳含春意”的人情物境，在读者面前便展现出一幅绮丽的图景，使人不觉产生了风尘归客、千古如斯的感慨。

    试看另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钟情至深，相思至极，魂牵梦萦，不免寤寐求之，因此，常有梦中过谢桥的时候。“过谢桥”而以“踏杨花”为陪衬，既见春色宜人，不独与上文“春悄悄”相应，而且合于梦魂缥缈之情景。词人巧妙运用了一个“又”字，显然说明已非一次于梦里相寻，与“惯得无拘检”也相应。

    理学家程颐对“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二句十分赞赏，称之为“鬼语”，可见，小晏的才气非同一般。陈匪石在《宋词举》中则称赞说：“小山多聪俊语，一览即知其胜，此则非好学深思，不能知其妙处。”

    小晏词不仅词语运用情味十足，而且由于出身书香门第，不少婉雅佳言也化用了前人诗句。虽然前人言在，但是为己所用，和谐融贯，读来仍熠熠生辉，别有一番情趣蕴含其中。如《蝶恋花》中“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不说自己寒夜屋冷，也不言自己形影相吊，满怀凄凉，而将这一切托之于“红烛”，连红烛都为他的“凄凉意”而伤感落泪，其内心哀伤可想而知。如此写来，词意更为婉曲，更有深意。

    再看这首《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临江仙》词，是其所存二百多首词中最著名的一首，也是林林总总感旧怀人、抚今忆昔、伤离恨别词中的典范和代表，可以说极尽清婉柔美之境地。词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句堪称情韵出尘、文辞入画。尤其是“落花、微雨”二句，更具情、深、雅、韵，成“千古不能有二”之绝唱，被后人广泛吟诵。

    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本词中最精彩、也最广为传诵的两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实际上是小晏引来的先人成句，源出于五代时翁宏《春残》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翁诗既早，那么何以淹而无闻；晏词后袭，又何以卓绝千古？这主要是两首作品的整体差异而致。一首诗词或一部文学作品，各部分之间应达到和谐统一方能堪称完美。仔细品读翁诗，不难发现，其并未创造出一个完美的整体意境，这两句在整首诗中独立出群，但由于其他句子的低质不堪，全诗意境上并不和谐一致，使得这两句终为他句所累，淹没在汪洋诗海之中了。而反观晏词，全篇意境、情致完美和谐，虽是移诗入词，但丝毫不见痕迹，反而为这两句诗更增光彩。因此，为人们称为“千古不二”之绝唱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寓以诗人之句法”

    黄庭坚曾在《小山词序》中精辟地指出： “（晏叔原）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可谓狭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因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是小晏词最重要的艺术特征之一。小晏词注意吸收诗和当时已经兴起的慢词长调写法，在词势章法上有所改进，因此，它既具有传统令词的偏于静态的美感，又较多地表现出一种动态的美。所谓“清壮顿挫”，主要是“寓以诗人之句法”，也汲取了慢词长调的养料。

    小山作词，喜欢选用那些体制整齐的词调。他有《玉楼春》十三首、《木兰花》八首、 《鹧鸪天》十九首、 《生查子》十三首、 《浣溪纱》二十一首。这些词调皆如七律、五律一样整齐匀称，作词与作诗相差无多，如《生查子》：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虽不如五律之声律对仗要求严谨，但也具备了诗的流畅齐整。又如“梅花未足凭芳信，弦语岂堪传素恨”、“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等句子，并不比唐人佳句逊色。与诗相比，词在当时被看做是较低级的艺术形式，小晏在词的创作中“寓以诗人之句法”，即是将“较高雅”文体“诗”的创作手段引入“较低级”文体“词”之中，这对词的雅化无疑是功不可没的。

    王灼曰： “叔原词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殆不可学。”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揭示出晏词的古雅风格，而这种古雅风格的得来，也离不开“寓以诗人之句法”的表现手段。二是说明晏词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灵感和情韵的结晶，而非学力的产物。在表面平缓对称的体式之下，小山往往又潜喻着波澜起伏的情感之流，故又具有黄庭坚所谓的“清壮顿挫”之美。

    小山一反此前词人的儒雅形象，他情不自禁地使用了“狂”字，纵情恣肆，激情满纸，颇得庄子、屈原及太白之精神真髓。将情爱之词写得如此豪气干云，亦是小山一绝。这一点，正统文人往往有所非议，如陈廷焯云：“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白雨斋词话》）殊不知，正是这种“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的写法，才给词坛带来一股新风。“以诗为词”，后人往往以为始于苏轼，实际上，晏几道早已在另一层面有了这种尝试。

   三、“蒙太奇”艺术手法

    “蒙太奇”属法语译音，原意系构成、装配，引申在电影艺术方面就是剪辑和组合，在电影制作中，按剧本所要表现的主题分别拍成许多镜头，然后将其有机地、艺术地剪辑、组织在一起，使之产生连贯、对比、联想、衬托、悬念、快慢不同的节奏。因而，“蒙太奇”指那些画面与画面的继承关系。广义的蒙太奇思维可用于一切文学艺术之中。

    在《小山词》中，晏几道采用蒙太奇式的艺术技巧，如视角的转换、意象的剪辑、抒情角度的变化，俨然是一位杰出的电影艺术家。试看《六幺令》：

  绿荫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匝。新翻妙曲，暗许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来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此词场景转换令人眼花缭乱，跳跃的意象又具有内在的同一性，构成浑圆的艺术世界：绿荫、香阁、画帘、宴席、红蜡、明月、庭花、栏杆……强烈的色彩对比，鲜明的空间变幻，好像背后有一台摄影机。更妙的是，这首词还有两个主人公：上阕是女主人公精心打扮，席间眉目传情，羞涩中不乏大胆；下阕是男主人公频赠诗书，探问约会的时间、地点，热烈中不乏焦灼。写动作，更写心情；写景物，更写景物中的人。抒情角度的转换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没有给读者造成任何阅读上的障碍，完全可以看作电影剧本中的两个片断。

    小山就像一名天才摄影师，移动的镜头使他笔下的词句具有动态之美。又如《木兰花》：

    秋千院落重帘幕，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在一系列美妙的画面背后，有一位潜在的、移步换景的观察者。黄蓼园分析说：“首二句别后，想其院宇深沉，门阑紧闭。接言墙内之人如雨余之花，门外行踪如风后之絮。后段起二句言此后杳无音信，末二句言重经其地，马尚有情，何况人乎？”（《蓼园词选》）整首词都沉浸在一种动态的生命之流中，雨余花、风后絮、入江云、寻路马，无一不闪烁着动态的美感。结句好似一个拉近的长镜头，尤为后代词论家激赏。

    《小山词》对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是不自觉的。更确切地来说，“蒙太奇”仅仅是一种概念名称，小山虽无此理论，却在创作中直抵其艺术内核。

    晏几道在《小山词》中采用的艺术手法还有多种，这里就不再一一赘述。以上几种艺术手法，已足见晏几道《小山词》独特的艺术成就。正是由于他富贵落贫困的身世、孤傲真淳的性格、深于情专于情的浪漫气质，使得他的词中热恋情绪和伤感情绪交织于一体，富贵气度和落寞景况混杂一起，营造出一个感人肺腑的情感世界，在无情和矫情的文学世界里如鹤立鸡群。故而冯煦《蒿庵论词》说：“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子晋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诚为知言。”

    所有称赞并非过誉。小山是寂寞的，他不像苏、辛有那么多的知音和追随者；小山又是幸福的，他的词作在今天依然绽放着光芒，让我们来共同品味其中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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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几道以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典雅风格和“秀气胜韵，得之天然”的清丽词风冠盖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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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写情之作的动人处，在于它的委婉细腻、情深意浓而又风流妩媚、清新俊逸，正如白居易所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正是有着这样缠绵悱恻的感情，构成了小山词深厚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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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晏生活经历与大晏迥异，其词基调凄婉低回，感情哀伤悲凉，绝不似大晏的娴雅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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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词用语不露雕琢之迹，将铸炼化于自然之功实为精妙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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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晏词不仅词语运用情味十足，而且由于出身书香门第，不少婉雅佳言也化用了前人诗句。虽然前人言在，但是为己所用，和谐融贯，读来仍熠熠生辉，别有一番情趣蕴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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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以诗人之句法”是小晏词最重要的艺术特征之一。小晏词注意吸收诗和当时已经兴起的慢词长调写法，在词势章法上有所改进，因此，它既具有传统令词的偏于静态的美感，又较多地表现出一种动态的美。所谓“清壮顿挫”，主要是“寓以诗人之句法”，也汲取了慢词长调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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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作词，喜欢选用那些体制整齐的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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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揭示出晏词的古雅风格，而这种古雅风格的得来，也离不开“寓以诗人之句法”的表现手段。二是说明晏词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灵感和情韵的结晶，而非学力的产物。在表面平缓对称的体式之下，小山往往又潜喻着波澜起伏的情感之流，故又具有黄庭坚所谓的“清壮顿挫”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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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一反此前词人的儒雅形象，他情不自禁地使用了“狂”字，纵情恣肆，激情满纸，颇得庄子、屈原及太白之精神真髓。将情爱之词写得如此豪气干云，亦是小山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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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制作中，按剧本所要表现的主题分别拍成许多镜头，然后将其有机地、艺术地剪辑、组织在一起，使之产生连贯、对比、联想、衬托、悬念、快慢不同的节奏。因而，“蒙太奇”指那些画面与画面的继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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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山词》中，晏几道采用蒙太奇式的艺术技巧，如视角的转换、意象的剪辑、抒情角度的变化，俨然是一位杰出的电影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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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词》对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是不自觉的。更确切地来说，“蒙太奇”仅仅是一种概念名称，小山虽无此理论，却在创作中直抵其艺术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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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富贵落贫困的身世、孤傲真淳的性格、深于情专于情的浪漫气质，使得他的词中热恋情绪和伤感情绪交织于一体，富贵气度和落寞景况混杂一起，营造出一个感人肺腑的情感世界，在无情和矫情的文学世界里如鹤立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