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周颐所谓的“词境”辨识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有段关于“词境”的描述,经常为当代学界所引用。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屡屡见到不同程度的误解,人们或认为况氏所讲的词境既是心期之境,又是现实之境,或认为它整体上是一种静谧却又哀怨之境,诸如此类的把握其实均偏离于作者的本旨。其所以如此,可能与况周颐的语句表述方式有关,也可能与当代出版的校订本的标点有关,当然,最主要的是与引述者本人对词境的理解有关。 对于词境的描述见于该书卷一第二十六节,依照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出版的王幼安先生的校订本,该节全文如下: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 细究原文,根据它所表达的意思可分为两部分,从开首到“此词境也”是描述意境的产生、显现和消失的全过程,从“三十年前”到末尾讲的是这种词境出现的频率和年限。前一部分又当区分出三个时段从“人静帘垂”到“乃至万缘俱寂”为入境时段,从“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到“不知斯世何世也”为显境时段,从“斯时若有无端哀怨”至“一一在吾目前”为出境时段。 困难之一在于,作者以“此词境也”收结上述三个时段,造成表述的歧义,致使许多学者认为“无端哀怨”之感触和“小窗虚幌”等实景也是词境,甚至置“一切境象全失”的说明于不顾。其实,作者自称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而今“不可复得”的词境只可能是心灵进发的深层体验(属于灵感思维的妙悟),是一时间的闪现,决不会是指通常总是存在于“目前”的笔床砚匣之类。有鉴于此,必须在原文“词境”后加一括号,补充“显、隐之历程”等语才表意明了。 困难之二在于,应该怎样理解“万不得已”。况氏是非常看重“万不得已”的,他在后文指出“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据此看来,所谓“万不得已者”,大略是指沉浸于无限境地的心灵体验,相当于《庄子·知北游》所谓的 “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吾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作者评论词作,既推崇“沉着厚重”,又推崇“竟体空灵”,正好与此吻合。 还有一个困难是,况氏又讲到,“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依此似乎应当将前文的“无端哀怨”看作是这“匪夷所思之一念”;然而未必能如此等同,因为这“无端哀怨”一定是出自作者所推崇的“性灵”吗?怎么它竟是导致“境象全失”的原因呢?难道不正是它使主体回到了现实处境中来的吗?况且这搅动了主体心境的感触未必是作者所欣赏的,因为他曾明确肯定,“词境以深静为至”。退一步说,即使将“意境”作为联合式的合成词拆析开来,“匪夷所思之一念”主要相当于“意”,而“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则是指“境”。 应该肯定,况氏所描述的词境的形成和消失过程是很有典型性的,可以成为人们把握意境的来由、性质和特点的代表性事例。 考察文艺发展史的诸多事实,意境的形成不外是三种途径。一是外境触发,审美主体在面对某一处自然景观时直接产生感悟,呈现出一种人生境界。用庄子学派的话说是“目击而道存”(《田子方》),钟嵘称之为“直寻”,尤其像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之五) 及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等便是如此得来。二是内心浮现,审美主体在不经意间突然感到一道亮光闪过,浮现出令人心驰神往的别一洞天。我国古代诗论家常常强调“有似等闲,不思而得” (释皎然《诗式》),“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谢榛《四溟诗话》)。况周颐所述的便是这一种,它所滋生的是类似于陶渊明曾有过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神释》) 的体验。三是妙手偶得,即创作主体在选词炼句、加工润色过程中使境界得以升华。最著名的事例莫过于王安石《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诗句,着一“绿”字顿时令人感到春色满目、生气盎然。这三种途径大致对应于艺术创作的感知、构思、传达三阶段,因此可以说,意境的创造实际上贯穿于艺术创作的全过程。 对于第二种途径,从意境滋生、显现到消失的一般过程,恰好吻合况周颐所描述的三时段。 首先,主体需要致虚极,守静笃,或者说澄怀忘虑。庄子称之为“心斋”或“坐忘”,《人间世》写道“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禅宗六祖慧能教人体悟那“明上座本来面目”也是取这一功夫,要求心灵屏息诸缘,勿生一念,不思善恶(《坛经·行由品第一》)。更明确一点说,就是要求主体去除感性欲念与知性观念之蔽。况氏所谓的“湛怀息机”、“乃至万缘俱寂”等正是此之谓。 其次,当主体心胸至虚至静,便有可能出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的境界。孟子认为“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因为思诚则能体验到“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尽心上》)。庄子一再宣称必须离形、去知,因为是此方能得至美而游于至乐“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不容私焉。”(《应帝王》)这是一种澄明之境,人与自然、个体与其族类融而为一,人们或称之为天人合一,或强调此境界具有全人类性。况周颐所说的“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正是这种高峰体验。它与禅境极为相似,且与前人的相关描述正相吻合,冠九曾写道“是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识也。清馨出尘,妙香远闻,参净因也。鸟鸣珠箔,群花自落,超圆觉也。”(《都转心庵词序》)方回称境为心境,得到后世的广泛认同。王国维也曾指出“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境界。大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清真先生遗事》)由此可见,唯有“吾心忽莹然开朗”句是对词境的真正描述;如果将后文所涉及的互不相配的情与景也纳入词境,则显然于义理不合。其三,事实上,处在高峰体验中的主体要回到现实情境中来,一般是因为受到来自外部或内部的突然刺激。据葛立方《韵语阳秋》记述,宋代诗人潘大临乘兴写下“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然听到催租人的喧嚣,于是意消兴败,无以相续,这是外部刺激所致。况周颐这里所讲的是另一类情形,它源于内部刺激——因突然产生的一种莫名的哀怨感触中止了天人合一的高峰体验,一时“境象全失”而回到现实场景,也就是词境的消失。现实场景是恒常的存在,并不需要特别的珍视;唯有那须臾间呈现的“不知斯世何世”的体验才弥足珍贵。 如果上述理解可备一说,则现时通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校订本的标点也是需要商榷的。其中有几处确有必要作一改动其一,“辄设理想排遣之”的结果尚需后文交代,宜用逗号;其二,“乃至万缘俱寂”着重于承前,宜用句号;其三,“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中的“若”应作“如果”讲,而不应理解为“好像”,此句是交代词境消逝的原因,后宜用逗号;其四,“境象全失”是离开词境的结果之一,后宜用分号。此外,“人静帘垂”与“灯昏香直”由于都是写窗内之景,中间用逗号隔开亦无不可。基于这些考虑,该段文字可校订如下: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显、隐之历程]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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