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卫风.硕人》赏析

文字飞扬

卫风.硕人


硕人其颀（qí），衣锦褧（jiǒng）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tí），肤如凝脂，领如蝤（qiú）蛴（qí），齿如瓠（hù）犀。螓（qín）首蛾眉，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shuì）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fén）镳（biāo）镳，翟（dí）茀（fú）以朝。大夫夙（sù）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gū）濊（huò）濊，鳣（zhān）鲔（wěi）发发，葭（jiā）菼（tǎn）揭揭。庶姜孽（niè）孽，庶士有朅（qiè）。

这首《硕人》啊，七句一章，四章结构，它不是一种复沓章法，而是一种赋的形式来表现“赋比兴”的“赋”，是一种典型的叫孤城叙事。对于这四章啊，相信很多人对第二章，也就是硕人之美的七句描写，“手如柔荑（tí），肤如凝脂，领如蝤（qiú）蛴（qí），齿如瓠（hù）犀。螓（qín）首蛾眉， 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大家是非常得熟。因为只要大家了解古典文学，就会发现后世大量地会使用对女子的一种美貌的描写，都会用到《硕人》的这个典故。事实上这七句，第二章的七句已经变成了后代对女子美貌描写的一种可谓是终极典范。

而第三章和第四章呢？大家则非常不熟悉，因为其中的很多语言描写，尤其是理音词的用词。今天我们在白话文的使用与（）已经很不熟悉了，不要说白话文的使用与（），就在《诗经》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古文使用与（），它的很多叠音词都不再使用。所以呢，导致我们对后两章是很陌生。对第二章呢？又非常之熟悉。

那么第一章讲的是什么？这四章啊，其实分别讲的是，女主人公，这位庄姜的身份之尊，容颜之美，车服之备和媵从之盛。第一章呢？讲的就是“硕人”，也就是女主人公庄姜的身份之尊。他说：“硕人其颀（qí），衣锦褧（jiǒng）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首先“硕人其颀（qí）”，这里头就解答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后世尤其在我们今天，以纤弱为美的时代，我们不理解为什么女主人公庄姜，他在歌颂她，卫人歌颂她的一篇，把女子之美写到极致。我们说那是极品女子么，怎么会用《硕人》这样的一个题目？“硕人”，“硕”就是“硕者大也”。在以纤弱为时尚的时代，我们不理解大怎么能是美呢？其实中国的审美美学，本来就以大为美。你看美这个字怎么写？《说文解字》说：“美者，甘也，从羊从大”。所以我们常说，讲“羊大为美”，对吧？它原来是从美食的角度出发的，从味觉引申到感官，然后再引申到审美，说明中国人的审美本来就以大为美。而大其实在先民那里，在先民文化里还有一重重要的期待，期望。就是因为古人认为女子身材比较高的话，比较容易生育。生育的孩子呢？生命力也会非常的强。所以对于种族繁衍来说，“硕人”其实寄托着一种美好的种族繁衍的期望。

而且我们知道，庄姜她是齐侯之子，齐侯之子就是齐庄公的女儿，所以她是齐姜。齐国呢，在春秋时代是盛产美女著称的。而且我们今天看，山东的女孩子怎么样？山东盛产美女，而且都非常高。所以主人公为什么叫庄姜呢？因为她嫁给了卫庄公，卫庄公之妻，所以叫“卫侯之妻”。但是她是齐国之女，齐庄公的女儿，所以她名字叫姜，姜其实是对齐国美女的一个统称。因为姜是齐国的国姓，所以这个高大的女孩子，高大的山东女孩子，而且是一位美女。在第一句中呢，其实就得到一种定性。“硕人其颀（qí）”，这个“颀”非常关键，“颀”是修长的意思。所以这一句讲的是“硕人”庄姜她的高大，其实是身材特别高，而且修长。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巨大型的，硕鼠硕鼠，那个硕就是巨大。而在“硕人”里呢？它是指的这个女孩子的身材修长，身材高，身材修长，即美丽又庄重。

当然《诗经》中其实很多地方提到硕人，比如说《邶风.简兮》也提到“硕人俣俣，公庭万舞”。另外像《考槃》中有“硕人之宽”、“硕人之轴”，都是说美，都是说美人的高，身材高大。但这里的“硕人其颀（qí）”，其实为后面也做下了重要的伏笔。“硕人其颀（qí），衣锦褧（jiǒng）衣”，“褧（jiǒng）衣”呢？是用麻布做的罩袍，“衣锦”就是她的衣服非常华美，华美的衣服就用罩袍掩盖一下，若隐若现，即尊贵又不炫耀，又非常内敛。这是最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要求。

“齐侯之子”，我刚才说了，她是齐庄公之女，“卫侯之妻”，嫁给了卫庄公，所以叫庄姜。“东宫之妹”是齐太子得臣的妹妹，“邢侯之姨”，是邢侯的小姨，而“谭公维私”呢？是说“谭公”是她的姐夫。朱熹注解的时候就说：“邢侯、谭公，皆庄姜姊妹之夫，互言之也。诸侯之女嫁于诸侯则尊同，故历言之。”

其实啊！不仅如此，我们知道齐国当时是东方大国，姜子牙封于齐，坐镇东方，对于周天子的天下其实是有重要的支撑作用的。而卫国呢？虽然很重要，但是《诗经》里我们埋下了这个谜题，从一开始就说，为什么“郑卫淫风”，郑和卫被拉在一起，而且还成为后世儒家伪道士们批伐的对象。所以对于卫国来说，在它东边的齐鲁诸国其实地位非常之重要。所以对于齐侯齐太子，包括“邢侯”、“谭公”，对于卫国百姓来说，这都是大人物，所以用卫国百姓所熟知的重要的贵族人物来体现庄姜身份之尊贵，就可以见出一种民意对庄姜的尊崇。所以从第一章，我们就可以看出这首《硕人》对庄姜的歌颂其实是卫国百姓的一种民意，所以我们说庄姜作为极品女子的定位，其实是一种公认，是一种民意，那么这种公认的极品女子的美会美到什么地步呢？




第二章的白描就达到了一种极致，就是我们最熟悉的，“手如柔荑”。“荑”我们讲过，它是白茅的茅尖，这个白茅草呢，在先秦先民的时候，它是作为祭祀中缩酒用的。所以采摘白茅也是要最纯洁的，像圣女一样的女子去采摘。我们曾经在最美情诗系列，《诗经.采葛》中去详细地解说过。所以“手如柔荑”，初生的白茅草的草尖即象征了那种柔顺，纯洁和洁白，又能体现庄姜的十指纤纤。用来形容女人手指之美，可谓是无出其右。

“肤如凝脂”，《说文》说有角动物的脂肪叫做脂，没有角的动物呢，叫做膏，所以有个成语叫民脂民膏么。而脂比膏呢，更白，所以朱熹说“ 脂寒而凝者,亦言白也。”“肤如凝脂”，后来这四个字就凝练成了一个著名的成语，后世的，我们看各种小说也好，文言中一旦写到女孩子的皮肤之美，就常用肤如凝脂，吹弹得破，就是写皮肤的洁白和娇嫩，也是写到了极致，也是后世无出其右。

“领如蝤（qiú）蛴（qí）”，这个“领”是指脖子，脖子洁白而修长。“蝤（qiú）蛴（qí）”呢，就是天牛的幼虫，乳白色。它经常生活在树干里头，又经常从树木里头钻出来，所以从那个木里头看到蝤蛴，白而长，特别显眼。所以说庄姜脖子又白又长，我们想想一开始说的“硕人其颀（qí）”，和她修长高挑的身材配在一起，这样的“领如蝤（qiú）蛴（qí）”，该是何等的完美啊！

“齿如瓠（hù）犀”，“瓠”是瓠瓜，也就是葫芦。那么葫芦籽呢，“瓠（hù）犀”就是葫芦籽，葫芦籽方正洁白而比次整齐，所以这样的牙齿简直就比现在的整形固齿手术还要完美。“螓（qín）首蛾眉”是说庄姜的额头，阔而方正，“螓（qín）”呢是一种小蚕，那么方头宽额而且有美丽的细纹。“蛾”就是蚕蛾了，细长而成弧曲状，这样的眉毛那是非常得美丽而动人啊！

所以回头看这五句，从手到皮肤，到脖子，到牙齿，到额头与眉毛。请注意这样的写作顺序，他是怎么样？从下到上的细致地描写。为什么是从下到上，而不是从上到下呢？这体现了卫国民众对庄姜的美艳，美艳不可方物的这种极品的美，极致的美充满了敬畏，充满了像对待神明一样的情感。我们去祭祀的时候，祭拜的时候，祭拜神明，就不会从上往下打量。从上往下打量是俯视，从下往上看，一点点看这叫仰视。只有具备一种极其尊敬，甚至是不可亵渎的情感，才用这种从下往上的审美。其实这种审美的视角，也说明了庄姜的尊贵，她的高贵。

但这五笔白描，“手如柔荑（tí），肤如凝脂，领如蝤（qiú）蛴（qí），齿如瓠（hù）犀。螓（qín）首蛾眉”，请注意这是什么呢？这是细节描写，而且是静态的细节描写，纯粹是用了比喻的手法。这固然美，美则美矣，但是缺了一点灵动。对于审美来讲，在静态的美中必须要怎么样？要画龙点睛，接下来的两句就是画龙点睛之笔了。

“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这两句实在是太有名了，也实在是太关键了。“倩”是口旁的两颊，微笑呢，就两颊会动，相当于我们说女孩子一笑有两个美丽的酒窝一样。所以“巧笑倩（qiàn）兮”是什么？是说的美丽的微笑。“美目盼兮”，这个美丽的眼睛，盼就是目之黑白分明者，顾盼。我们经常说美丽的女孩子顺便一看，叫顾盼生姿，当然帅气的小伙子，也可以顾盼生姿。这都是什么？都是因为眼睛的魅力，我们刚才反复提到的那个成语，叫画龙点睛。

古人又说：“一身精神，具乎两目”，所以“美目盼兮”是最后的画龙点睛。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铺垫，动态的铺垫，就是巧笑盼兮。对于一个真正的美女来说，大概只有微笑，微笑中的顾盼是最不可抗拒的手段。我们说到“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其实蒙娜丽莎远不如我们的“硕人”，我们的庄姜，皮肤好，手指美，身材好。就算她也勉强算得上“螓（qín）首蛾眉”，但绝不是“领如蝤（qiú）蛴（qí）”，至于是不是“齿如瓠（hù）犀”，因为完全闭着嘴，根本看不到。所以在硬件上，我们可以说她完全不如庄姜。可是她只给我们一个微笑，一个脉脉的凝视，微笑中的凝视。

“美目盼兮”，“巧笑倩（qiàn）兮”就一下子征服了世人，征服了无数代的人们。所以啊，只有微笑和目光才是女人，才是美丽女人的终极武器。而且微笑中的美目一盼，顾盼生姿，更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所以因为这样的动态描写，加上前面的静态描写，一下子画龙点睛，动静相生相合，庄姜之美就美到了一种极致，以至于后世再也无法超越，至少在白描手法上，再也无法超越庄姜之美，硕人之美。所以后人不得不另辟蹊径，采用夸张的手法，说四大美女叫“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西施之美可沉鱼，昭君之美可落雁，貂蝉之美可闭月，玉环之美可羞花。这其实都是夸张的手法，但她们到底美成什么样？无法得到一种描述上的肖像感。为什么？因为在描述手法上，已经有了庄姜之美，有了硕人之美，后人也无法再超越了。所以庄姜之美可谓是美到极致。

所以只从外貌，只从神情，我们就可以下一个断语。庄姜之美，美丽的庄姜至少从审美的角度上来讲，是中国古代美女中的极品女子吧！因为这种审美是公认，是来自于民意，所以接下去两章还是一种典型的民意关注重点的表现。




第三章是车服之备，第四章是媵从之盛。我们一开始就说到这里头有大量的叠音词，后世呢？基本上不太用。所以呢？我们读起来非常生疏。这两章其实是说庄姜在出嫁卫庄公的路上，她们要有休息，那么卫人瞻仰庄姜之美，就看到了她的车服。比如说“硕人敖敖，说（yuè）于农郊”，这就是暂时的休息，“四牡有骄，朱幩（fén）镳（biāo）镳，翟（dí）茀（fú）以朝”。这里头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句，“大夫夙（sù）退，无使君劳”。

那么接下去“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gū）濊（huò）濊，鳣（zhān）鲔（wěi）发发”，包括“葭（jiā）菼（tǎn）揭揭”，都是说在齐卫之间，在庄姜出嫁的这条路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而“庶姜孽（niè）孽”是指随嫁的姜姓宗女都怎么样？身材高而修长。你看这里又强调了一下，这个姜姓女子的身材，她们高而修长的身材，和前面的生机勃勃联系在一起，其实寄予了卫人美好的期望。包括前面说“大夫夙（sù）退，无使君劳”，这也是用戏谑的口吻说让卫国的大夫们早早下班吧，不要用公事去干扰庄公与庄姜的幸福生活。

我们一开始也讲到了先民对于身材高大，修长的女子其实是有着美好的种群的生育繁衍期望的。所以三四章的车服之备、媵从之盛其中也暗含着对庄姜嫁到卫国来，美好生活以及繁衍子嗣的良好期望。可是悲哀的就是卫庄公虽然后来生了好几个孩子，可卫庄姜却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来。她作为卫庄公的正妻，一生郁郁寡欢，终无子嗣，最终的结局让世人同情，让卫人同情，更让后世无数代人为她深深地感到惋惜。

这一点我们曾经在最美情诗系列里头专门讲过《邶风》的《燕燕》，讲到这样美丽的庄姜所嫁非人，庄姜系出名门，美丽端庄，温柔大度。可卫庄公却是一个戏谑轻浮之辈，他喜欢的是放浪的婢妾，对庄姜从来不闻不问。所以《毛诗序》也明确地说，这首“《硕人》,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这样极品的女子，这样唯美的庄姜，这样被世人仰视的圣女一样，神女一样的女子，却所嫁非人，一生郁郁寡欢，这实在是人世间莫大的悲剧。

可是美丽的庄姜在这种悲惨的命运中，默默地学会坚强，她虽然无言以对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命运，却在自己的悲剧命运中，用人性的力量去温暖身边的人，去拯救与她情同手足的姐妹。所以《诗经.邶风》中的前五首后人普遍认为，包括像朱熹都认为是庄姜所作。我们在讲《燕燕》的时候，也反复分析过，至少可以肯定那首被称为“万古送别之祖”的《燕燕》，至少这一首确实是庄姜所作。是在卫国内乱之际，在大难临头之际，庄姜冒险去拯救送别自己的姐妹厉妫（ɡuī）。这首送别诗被后世称为“万古送别之祖”，而庄姜也被朱夫子朱熹称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女诗人。

所以我们说庄姜是极品女子，不仅因为她的美貌，还因为她的胸怀，因为她的坚韧，因为她人性中那种温暖的，默默散发出光亮的温暖的力量。我要在沉默中慢慢地学会坚强，这样的一个曾经“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的极品女子，在悲剧的命运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留下了这样一首唯美的《硕人》，这该让人何其的感慨感喟啊！

可是最后我们突然要问一个问题，我们前面讲了《卫风.淇奥》，所谓极品男子，那么我们今天又讲了《硕人》，所谓极品女子，那么这么的极品男子跟女子，后世公认的，却都出现在《诗经.国风》的《卫风》当中。《卫风》不是和《郑风》一样曾经在历史上留下不堪的命运，不堪的对待么？所谓“郑卫淫声”，为什么最极品的男子和女子反倒出现在“郑卫之声”里呢？《卫风》又是怎样和《郑风》一起被冤杀在后人的，尤其是后代儒家伪道士的道德批判里的呢？接下来我们还要从一个特殊的女子身上去寻找答案，但不论怎样，虽然现实无奈，也让我们永远在心底留下那个“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的美丽身影。

淮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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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飞扬

淮之源 发表于 2022-11-11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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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来读，晚上好！

枫叶正红

学习了

枫叶正红

分析详尽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