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2-11-2 11:22 编辑
李杜诗歌用典简论 用典在古诗文中是如此普遍,但在现当代大有其反对者,其中最开风气之先,旗帜最鲜明者,非胡适莫属。 《胡适文存》中有许多篇文章旗帜鲜明,态度坚决地主张白话的文学应“不用典”。最早的《寄陈独秀》就提出: 适尝谓凡人用典或用陈套语者,大抵皆因自己无才力,不能自铸新辞,故用古典套语,转一弯子,含糊过去,其避难趋易,最可鄙薄! 并举了杜甫《北征》《石壕吏》《羌村》等诗作,认为即便是古人的传世之作亦不必用典。 之后的两篇宏文《文学改良刍议》(第六条)《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第三条)中,更是从文学改良与建设的视角,对拒绝用典做了深刻地理论阐发。 但是在读这些文章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适之先生不主张用典,然而自己对用典却是津津乐道,将此手法细化为“甲乙丙丁戊”几类还不算完,更要区分“广义之典”和“狭义之典”,“用典之工者”与“用典之拙者”。而且我觉得先生所称道之“用典之工者”都极为生僻。 从胡适的创作实践来看,他本人也不拒绝用典。比如《尝试集》完成后,在给陈独秀的信中特意指出: 因取放翁诗“尝试成功自古无”之语,名之曰《尝试集》。 可见,从根本上讲,胡适本人也不拒绝用典。他之所以旗帜鲜明地反对用典,可看作五四时期文学革命思想革命背景下的矫枉过正之论。现在看来,胡适先生显然是过虑了,今人不惟在创作中不见了用典,在阅读中更常常不晓得典故的含义和作用,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悲哀。 我们的民族有着五千年的悠久历史,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在文学上这是负累也是财富。每一个热爱并深入这种文化的人,都会对其中的一些典故心领神会,因此叶嘉莹要在“物象”之外特意提出“事象”一说。用典实不可全然否定。 “事象”在古诗词中是必不可少的。就那诗仙李白来说吧,早年读《李白全集》,深信铁杵磨针的故事是真是不诬的,因其用典范围之广,用意之精,哪里有什么“李白斗酒诗百篇”?这简直是“意象惨淡经营中”啊!近日翻郁贤皓先生选注的《李白选集》,更确定了这一感觉。仙才如李白尚不拒绝用典,可见这一手法是尤其存在意义的。 当然胡适讲的“才力”是有道理的,因为足够的“才力”,方可让典故为我所用,而不是为典故所用,成为“掉书袋”。这就像我们同学的作文,思维品质高的同学以议统例,使用事例;思维跟不上的同学,即便掌握了丰富事例,文章也难免成为材料的堆砌。我常说气力大的人如李元霸,持一双铁锤,每只四百斤而能挥舞自如;常人持此双锤,等于自我绑定任人宰割了。 我们看李白怎样运动这样的双锤: 行路难(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诗中迭用冯谖弹剑作歌,邹阳曳裾王门,韩信胯下忍辱,贾谊遭谗被疏以及燕昭王听从郭隗建议,黄金台招揽乐毅、邹衍、剧辛等典故,而能一气托出,以古衬今,将古今之情打成一片,酣畅淋漓,毫无堆砌之感,令人感慨万千,怅恨不已。可谓气壮山河,真乃诗中李元霸也! 不仅篇幅较长形式自由的古诗中可以用典,甚至在篇幅短小形式整饬的绝句中,诗仙也可以有精妙的用典: 秋下荆门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 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布帆无恙,运用《晋书·顾恺之传》的典故。顾恺之从他上司荆州刺史殷仲堪那里借到布帆,驶船回家,行至破冢,遭大风,他写信给殷仲堪:“行人安稳,布帆无恙。”此处表示旅途平安。 鲈鱼鲙,运用《世说新语·识鉴》的典故:西晋吴人张翰在洛阳做官时,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菰菜、鲈鱼鲙的美味,遂辞官回乡。此处是反用典故,如严羽所说:“‘思鲈鱼’是晋人偏趣,翻作爱山,是唐人便痴。” 引用这个诗有两个原因,一是想说明用典的不可全废。对于真正有才力的人,典故的使用不应成为禁忌。正如郁贤皓所评: 绝句因篇幅短小,一般不用典,诗人在此处连用两个典故,读来仍然流畅自如,使人不易察觉,可谓七绝妙境。 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此诗虽短,却涵盖了用典的主要类型,并体现了用典的主要作用。 胡适对用典的分类很详细,但大致看来典故的分类无非“事典”“语典”两种,典故的用法无非“正用”“反用”两类,用典的作用大抵“表意含蓄”“平添韵致”二端。仔细看这首精巧的绝句,用典的这些分类和作用全部体现了。 诗仙李白不拒绝用典,每称“诗是吾家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圣杜甫更不拒绝用典。我们按照用典的分类和作用,各举一二典例,来梳理赏析一下杜甫用典的精妙。 (一)语典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洗兵行》 这个诗的原注是:“收京后作。”创作背景是:至德二年九月和十月,唐军先后收复长安和洛阳。诗作于第二年,即乾元元年。当时形势好转,诗人对国家重兴寄以无限的喜悦和希望。 诗中“河广”:《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此处化用其意。一苇可航,极言乘胜渡河之易。这样就把一首思妇诗中的名句,化用得妥帖得体。 “破竹”的用典,更是融通古今。《晋书·杜预传》:“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无复着手处也。”《旧唐书·肃宗本纪》:至德二载十一月,下制曰:“朕兴言痛愤,提戈问罪。灵武聚一旅之众,至凤翔合百万之师。亲总元戎,扫清群孽。……势若摧枯,易同破竹。”诗句援用制文语。“胡危命在破竹中”是说:我军势如破竹,故胡命危殆。这个用典不仅不滞涩,反倒很有气势。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十) 唐尧,此处喻肃宗。野老,诗人自称。何知:化用《列子·仲尼》: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此时作者流寓秦州,远离但依然心系朝廷,自称野老,颂赞圣治,用典极当。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化用《论语·述而》中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两句,称赞曹霸,用语妥帖,同时又有一种类似后世“集联”的雅趣。 (二)事典 用典以事典为主,因其普遍只举一例: 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其二)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 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 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 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题目即背景,这首诗是安史之乱爆发后,诗人逃出长安,奔窜到凤翔拜见玄宗时所作。 诗中的“司隶”指的是后汉光武帝刘秀。《资治通鉴》:更始将都洛阳,以刘秀行司隶校尉,使前整修宫府。秀乃置僚属,作文移,从事司察,一如旧章。时三辅吏士东迎更始,见诸将过,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莫不笑之;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由是识者皆属心焉。 南阳气:刘秀为南阳人,起兵舂陵。《后汉书·光武帝纪》:后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舂陵郭,叹曰:“气佳哉,郁郁葱葱然!” 诗人以东汉光武帝刘秀喻肃宗,言初到凤翔即见唐有中兴气象。 (三)正用典故 别房太尉墓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这首诗作于广德二年三月。房琯为杜甫旧交,杜甫任左拾遗时因上疏救房绾也被贬官,二人关系密切。房琯死后,杜甫专程由梓州到阆州拜祭。回成都前又往房绾墓告别,写作此诗。由此诗也可以看出杜甫多么重感情,梁启超称杜甫不称“诗圣”而称“情圣”,可谓眼光独到。 谢傅:指晋谢安。孝武帝时为尚书仆射,领中书令,死后追赠太傅。《晋书·谢安传》:坚后率众,号百万,次于淮肥,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谢)玄入问计,安夷然无惧色,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棋赌别墅。安常棋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安遂游涉,至夜乃还,指授将帅,各当其任。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羊昙)为安所重,安薨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 杜甫在政治上依附于房琯,此处以谢安喻房琯,以羊昙自比,很恰当。 徐君:《史记·吴太伯世家》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 这个典故很有名,这里是诗人自比于季札,把房琯比作徐君,言交情生死不渝,很合情境。用典有时可描非常之境,道非常之情,这算是一个典例了。 (四)反用典故 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洗兵马》) 《洗兵马》一诗大约作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二月,其时两京相继克复,平叛捷报频传,杜甫认为胜利在即,就写了下此诗,希冀早日结束战乱,洗净兵甲永不复用。 诗中两个典故,都是反用。西晋张翰见秋风起而起莼鲈之思,辞官还乡以避西晋末年的大乱,杜甫反用其意,谓如今战乱将平,不必思乡东归了。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写乱世人民流离之苦,杜甫反用其意,谓人民不再有无枝可依之叹。 (五)表意含蓄 胡适反对用典的原因是其表意含糊,甚至词不达意。用典的表意方式,用王国维的话说就是“隔”。“其词脱口而出”便是“不隔”,反之便是“隔”,“隔”不足贵也。但是朱光潜进一步指出了王国维理论的局限性,认为诗歌原有“显”和“隐”的分别,二者各有其功用,并非一切“显”都是好的,也并非所有“隐”都是要不得的。这个话题展开去谈又是另一篇文章了,朱光潜的《诗论》一书中有《诗与谐隐》一章,可参看。我们要说的是,用典的主要作用,恰恰是表意含蓄。越含蓄,越深切,越耐人寻味,意蕴悠长。举两例: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内金盘:宫廷中的器用。卫、霍:卫青、霍去病的略称。两家均为汉武帝时外戚。这里以卫、霍比喻杨国忠兄弟姐妹。卫、霍犹知效忠汉室,杨国忠一家则奸佞捣乱,性质有异,其批判之意,显得愈发深刻。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哀江头》) 昭阳殿:汉朝宫殿名。汉成帝宠幸赵飞燕,立为皇后,令居昭阳殿。此借喻杨贵妃。同辇随君:暗用班婕妤不肯与汉成帝同辇故事。《汉书·外戚传》:“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好同辇载,婕好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诗人用此典故,含蓄深婉,不单讥杨贵妃无班婕妤之德,同辇侍君,亦暗讽玄宗之不能持正。 (六)平添韵致 许多典故已成为文学乃至文化常识,用它可以使诗歌平添一种文化意蕴。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饮中八仙歌》) 左相,即李适之。《旧唐书》本传:“李适之,一名昌,恒山王承乾之孙也。……雅好宾友,饮酒一斗不乱。……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相,累封清和县公。与李林甫争权,不叶。适之性疏,为其阴中。……五载罢知政事,守太子少保,遽命亲故欢会,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其中乐圣、避贤:均李适之诗中语,圣、贤,喻酒。事出《三国志·魏志·徐邈传》:“时科禁酒,而邈私饮至于沈醉。校事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达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辽将军鲜于辅进曰:‘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竟坐得免刑。” 以上梳理中难免将杜甫诗歌分解支离了,至于诗圣最经典的用典之作,当属其绝笔《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此诗借繁密事象,托遥深寄意,老杜一生心事,无限怅恨都在此“天鹅之歌”中矣!不引述了,有兴趣的可找来参看。 “事象”“用典”,实在是古诗文欣赏绕不过的一个话题,古诗人始终不肯废弃,现在人左右不能拾起,亦可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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