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钟振振《梦窗词新解》管见（六）
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4-1-7 22:28 编辑读钟振振《梦窗词新解》管见（六）浪淘沙慢·赋李尚书山园 梦仙到、吹笙路杳，度巘云滑。溪谷冰绡未裂。金铺昼锁乍掣。见竹静、梅深春海阔。有新燕、帘底低说。念汉履无声跨鲸远，年年谢桥月。 曲折。画阑尽日凭热。半蜃起玲珑楼阁畔，缥缈鸿去绝。飞絮飏东风，天外歌阕。睡红醉缬。还是催、寒食看花时节。 花下苍苔盛罗袜。银烛短、漏壶易竭。料池柳、不攀春送别。倩玉兔、别捣秋香，更醉蹋、千山冷翠飞晴雪。关于“梦仙到、吹笙路杳，度巘云滑。溪谷冰绡未裂”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说起二句曰：“梦境在题前。” 又说“溪谷”句曰：“‘未裂’者，冰未泮也。其时想在冬、春之间，观下‘竹静梅深’句可知。” 按：此词疑非真游实赋，而系想象之辞，游刃于“虚”者也。故一起曰“梦仙到、吹笙路杳，度巘云滑”，即托之梦境。以下皆梦，非仅“梦境在题前”而已。 “溪谷冰绡未裂”固是“冬春之间”矣，然此非即游园之真实节令，观下文“飞絮”“催寒食”之为暮春，即可知已。 前后时令如此其乖忤，舍梦境、神游之说，别无他法可以弥缝。 琴心按：据清代朱祖谋考释，词中“李尚书”指李曾伯。曾伯居嘉兴，官淮东制置使，进权工部尚书。“汉履无声跨鲸远”借黄石公跨鲸而去之典故，暗指李曾伯已然故去。则梦窗赋此词当有怀念故人之意也。若此说成立，则该作应是梦境拟想之作。 “梦仙到、吹笙路杳，度巘云滑”句意为梦中度山巘滑云，似仙人一般吹笙远临山园。“溪谷冰绡未裂”时值冬尽春来之际。既然是借助梦境回想曾经游园情景，时令上的乖悖未有实在之意，冬尽春来也好，春暮寒食也好，以致下阙之“秋香”之秋时、“千山冷翠飞晴雪”之冬日也好。皆梦境之惚惚而已。或言梦窗曾昔在李家山园小住过一段时间也未可，故词中梦里赋写山园之景呈虚像变恻扑朔之景象。 关于“半蜃起玲珑楼阁畔”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半’，疑‘伴’误；‘起’，疑‘气’误。” 按：“半蜃起”，谓蜃气半起，文义自通，不必改“伴蜃气”。若改“半”为“伴”，试问是何物“伴蜃气”而起于“玲珑楼阁畔”？上下文皆无交代。又，何物能“伴蜃气”而起于“玲珑楼阁畔”？亦无从为之解说。 琴心按：蜃乃海中鲛属，能吐气成云雾。在下以为，此处言“半蜃”实有意味。若蜃气浓郁，则视觉必不清晰，而“半蜃”有昏暗迷离之态，“半蜃”置之句中，则所写之景象则更合仙山云雾之态状，若言蜃气升腾则蜃气起于何处难以明目耳。唯半隐半现之状更具梦境仙阙之虚感。 关于“银烛短、漏壶易竭”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凭吊语。” 按：“银烛短、漏壶易竭”，自是良宵苦短之意，非“凭吊语”也。类似语句，宋词中正多，例如: 晁端礼《木兰花》曰：“苦春宵漏短。” 蔡伸《清平乐》曰：“苦恨春宵更漏短。” 京镗《绛都春·元宵》曰：“笙歌一片围红袖。切莫遣、铜壶催漏。” 梦窗词别首《宴清都·饯荣王仲亨还京》亦曰：“琼楼宴萼，金漏催箭。” 又《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曰：“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 又《青玉案》曰：“春词裁烛，夜香温被，怕减银壶漏。”并可参看。 琴心按：既为回想思之，则更为感叹昔日欢聚之短暂。前句“花下苍苔盛罗袜”言花下苍苔留下多少曾经履及之足迹，想见昔时曾伯与梦窗在山园流连胜景。然现今回想起来，“流光容易把人抛”，曾经的美好是短暂的，于今故人已去，只留下令人深深之哀叹也。 关于“料池柳、不攀春送别”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言春不可攀”。 按：“料池柳、不攀春送别”，“攀”字属“柳”，不属“春”；非谓“春不可攀”，实言我秋夜当更来，故此别无须攀柳相送也。却不从正面说，而托言于“池柳”非“长亭柳”，不因春日送别而遭攀折，语殊隽妙。 宋词中，“攀”字使用频率甚高，然无一例言“攀春”，而“攀柳”则常见。例如： 苏轼《菩萨蛮》曰：“他年京国酒，泫泪攀枯柳。”晁端礼《感皇恩》曰：“免如攀折柳，临官道。”孙惟信《风流子》曰：“金柳初攀。”方千里《浪淘沙》曰：“柳条在、忍使攀折？”陈允平《浪淘沙慢》曰：“长亭柳、寸寸攀折。”梦窗词别首《解连环·留别姜石帚》曰：“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赠故人，送秋行色？”又《齐天乐》曰：“古柳重攀。”又《探芳新·吴中元日承天寺游人》曰：“迟回处、自攀庭柳。”皆是其例。 琴心按：言“料”，乃虚笔拟想也。折柳送别乃古人通习，低处柳枝经人多次折而少，后来者折柳当垫足高昂手向高处攀折，故曰“攀柳”。言“不攀春送别”意为故人已去，山园池畔之柳徒余，春时再无人折柳送别也。句中隐含对故人思念之哀伤。余句“倩玉兔、别捣秋香，更醉蹋、千山冷翠飞晴雪”言桂香，言冷月，实是词人怀想之情之延续深化。言玉兔也罢，言醉蹋也罢，实是词人长久怀念故人之情感深厚之形象语也。瑞龙吟·蓬莱阁 堕虹际。层观翠冷玲珑，五云飞起。玉虬萦结城根，淡烟半野，斜阳半市。瞰危睇。门巷去来车马，梦游宫蚁。秦鬟古色凝愁，镜中暗换，明眸皓齿。 东海青桑生处，劲风吹浅，瀛洲清泚。山影泛出琼壶，碧树人世。枪芽焙绿，曾试云根味。岩流溅、涎香惯搅，娇龙春睡。露草啼清泪。酒香断到，文丘废隧。今古秋声里。情漫黯、寒鸦孤村流水。半空画角，落梅花地。关于“东海青桑生处，劲风吹浅，瀛洲清泚”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疑此词作于宋亡之后，故中多吊古感慨语。”又说“东海 ”三句曰：“此疑指宋亡而言，可为梦窗卒于临安破后之证。”按：“吊古感慨语”，登临之作往往有之，未必即亡国后所赋也。又，古代神话传说，海上有三神山，曰方壶、瀛洲、蓬莱（见《列子·汤问》）。“东海青桑生处，劲风吹浅，瀛洲清泚”三句，又加“山影泛出琼壶，碧树人世”二句，明点“瀛洲”“方壶”（山影泛出琼壶），暗寓“蓬莱”，以切“蓬莱阁”之阁名，此乃就题生发之常用技法，别无深意。既不必指“宋亡”“易代”，更无从证实“梦窗卒于临安破后”。 琴心按：此词寄寓深慨。在下以为，登临吊古之作往往借眼前之景象寄托古今变化、世事苍茫之感，融时代感受亦为常法。手法上虚实结合，词人思绪上借助时空变化架构起情感内容的深隐融通。 蓬莱阁在绍兴，乃登临观览之胜景。词作上阙乃登临所见之景的赋写，然而词中之景已非实景之再现，乃是夸饰虚化之仙山邈邈。何为如此？自是与词人所欲寄托之深慨相关。词人欲传达之意为一切繁花美好都将成为邈邈茫茫之过往。之所以有如此寄寓，乃在于梦窗已感受到家国即将败亡。下阙“东海青桑生处，劲风吹浅，瀛洲清泚。山影泛出琼壶，碧树人世”是借助沧海桑田变化之意来融合仙境与人间景象。“此词作于宋亡之后”之论虽为妄断之语，然词人预感山河变色之意是有的，“酒香断到、文丘废隧”句言兴废之感。正因如此，才有“梦游宫蚁”、“秦鬟古色”、“文丘废隧”等多重典故之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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